王洁莹
第一章【停半晌·整花钿】
1926年,军阀混战时期。
乌镇的雨总是说来就来,细细的,密密的,压得人喘不上气。
“小哑巴没爹疼、没娘爱……”镇上十来岁的孩子没事儿就喜欢欺负这个穿着白色罩衫的女孩子。她却总是没听见似的,不理会,一个人,从一条巷子走到另一条巷子。
乌镇老一辈的人都知道些这个名叫蓝水的小哑巴家的旧事。
二十年前,蓝家是乌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蓝老爷在生意鼎盛之时突然去世,偌大的家业留给了唯一的儿子蓝少爷。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年纪轻轻沉迷赌博,欠了一屁股的债,蓝老爷去世后更是肆无忌惮地赌起来。蓝水的母亲是他的侍妾,老爷死的时候她正是怀胎八月,需要静养。无奈此后家里入不敷出,佣工被辞退后,一大家子的生计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每天挺着大肚子帮人在河边洗衣服。某天,她正洗着衣服,肚子忽然阵痛不止,镇上的大夫压根儿不愿意过来,于是一个老婆婆在河边就给接了生。听到消息后,蓝少爷晃晃悠悠走过来,“又是个丫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倒是在蓝水母亲皱巴巴的衣服里掏出两张钱币,急匆匆的赶往赌场,蓝水母亲微弱的声音传来,“少爷,您还没给孩子取名。”“河边出生的,就叫蓝水吧。”说完便立刻离开了。她,蓝水,出生和名字一样,如此草率。
母亲生下孩子不久便去了,父亲赌着赌着,把大娘都赌输了赔给别人,二娘卷走家里仅剩的积蓄,带着唯一的姐姐跑了,只留下蓝水守着家里的老宅子,每天一个人等着爹回来。再后来,宅子也被抵押还钱,父女两人住到偏房,成了别人的佣工。刚安顿几天,父亲又被抓去做壮丁,隔了半把月,传来了父亲的死讯。自此,蓝水变患了。
十岁那年,悲惨的人生迎来了一缕阳光。在外漂泊多年,功成名就的织染大家顾严生回到了乌镇。一个偶然的机遇,顾师傅听说了蓝水的遭遇,见她可怜,想要收她为徒,或许是缘分使然,蓝水的外貌竟和顾师傅故去的女儿有几分相像。蓝水虽不会说话,但都听得懂,学得也快,手脚利索,正式成了顾师傅的弟子后生计总算有了着落。
学艺五年,她不负期望,织染手艺尽得神韵。
十六岁的蓝水,已然出落成一个秀美的江南女子,她的眼睛仿佛能代替嘴巴说话,水灵灵的。常年驻在乌镇的戏班子的老班长秦爷也是人精,眼见这小丫头对唱戏有兴趣也有天赋,便鼓励她尝试些不用说话的角儿,教她弹琵琶。说来奇怪,这丫头虽不会开口,对戏曲说文确是着迷的紧,总缠着关系要好的角儿给她说道说道,每每顾师傅放风,她必是窝在戏班子里的。
第二章【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迆逗的彩云偏】
1928年,北伐战争结束,国民党右派开始剿杀共产党,左派中的将军钟海奉命维护地方安定,带领部队驻扎乌镇,守一方水土。
钟司令钟海,蓝水最近总在女人们的议论中听到这个名字,虽说不在意,到底也是好奇的,这个司令,北伐屡立战功,骁勇善战,是不是同戏文里的公子有很大差别呢……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偷人半面,迆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戏台上旦角唱的正精彩,台下蓦地安静起来,陶醉在唱词里的蓝水掀开幕帘一角,只见茶楼偏门站着一人,那人身着军装,魁梧挺拔,器宇不凡,双目饶有兴致地盯着戏台中央,确叫一旁的人生出一丝胆怯。“司令!”老秦规规矩矩的向来人行礼,原来他,就是传闻里的钟司令啊。
“不必拘束,我来这儿也是听说今儿个唱《牡丹亭》,欣赏一番。”说罢,他随意地挑了一处座位,呷了口茶,继续观赏。台上的旦角儿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地把这出戏表演到最好。“不错!”钟司令率先鼓掌,引得大家一片叫好,蓝水看着他嘴角的慢慢荡漾开的笑容,竟不知自己已经看了他许久、许久……
再次见到他,已隔了一个多月。
夏日宁静的午后,蓝水在染坊后院打着盹儿。梦里的自己,画上了旦角儿的妆容。在戏台上唱着自己最爱的《牡丹亭》,台下坐着的那位好生眼熟……“水丫头,醒醒!”顾师傅摇摇她,她才慢慢睁开双眼,“快去沏茶,有贵客来访。”她小心翼翼地端着沏好的龙井进到染坊内厅。看到来人,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
“顾师傅,别来无恙。”
“有劳司令牵挂,小人不胜欣喜,司令这几年愈发英气,很有当年大帅的风范。”的确,顾师傅眼前的男子已经和当年大帅府所见到的少爷判若两人了,经过战争的洗礼,他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多谢顾师傅夸奖,自从您回了乌镇,家母时常念叨起您的手艺,这次世卿前来拜访,也是想请您老人家替家母织染一件,预备着家母60大寿之时,穿上她最爱的旗袍。”
“司令言重了,这是小人的荣幸,水丫头,等会就替我去库房把最上头的颜料拿出来,司令的事由我亲自着手。”一旁的蓝水望着钟海怔怔的出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羞得低下头去,竟忘了行礼,得亏师傅提点,才想起做手语表示尊敬。“对了,还没介绍呢,这位就是钟司令,江南这大片都是他的管辖之地,这是我的徒弟蓝水。”
正当钟海疑惑时,顾师傅补充道,“水丫头自小可怜,不会说话,还望司令不要责怪。”
“不会。”他望着眼前低头的女子,披着薄薄的白色罩衫,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头黑发,全身雪白,她抬起头,与他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美,眼睛闪着光亮,像月光照耀下的河水,莹莹得散着光芒。脸颊微微泛红,紧握的手显示出此刻的局促不安,真是个特别的水乡女子,特别的,使他忍不住多看几眼。
自此,他们的人生有了更多的交集。
“蓝小姐,你先坐这儿等,司令忙完事儿就过来。”司令府的管家老陈说道。蓝水今天来是替顾师傅送旗袍的。这两天师傅的脚疾犯了,她只好替师傅前来。司令府是新建的,到处都金碧辉煌,熠熠生辉。蓝水所坐的沙发上面是一幅巨大的画像:钟司令骑着骏马,身着戎装,驰骋沙场,指点江山。作战的他与之前彬彬有礼的样子不尽相同,对于蓝水来说,他仿佛是一座大山,丛林密布,云霭缭绕,叫人看不完,猜不透。
“不好意思,让水姑娘久等了。不知,可否这样称呼?”浑厚的男声在蓝水耳边响起,似乎是刻意放慢了语速,清晰中带着气势,一下子把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蓝水立刻站起来,点点头,用手语比划着她的来意。钟家老宅原有个佣人是哑巴,所以钟海对手语有所了解,他接过盒子,拆开包装,看到精妙的旗袍后连连称赞。他笑起来时,眼中戾气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明媚如四月的暖阳,一瞬间,俘获懵懂少女的心房。
又一次,她不自觉得盯着他,许久,许久。这个人,怎么可以笑的这样好看。
“怎么了,水姑娘,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被逮个正着,蓝水的脸涨得通红,连忙摆手。突然,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滚了出来。蓝水没看清楚,吓得一个趔趄,钟海一把抓住,她才没有跌倒,她极其不自然地把手抽回来。“是你啊,吓了客人一跳。”钟海温柔地抱起地下那软软的一团,原来是一只小猫咪,眼睛像两颗蓝宝石,漂亮极了。“水姑娘害怕猫么?”她摇摇头,她最爱的就是猫了,记得小时候戏班子有只小黑猫,和她关系可好了,后来生病死了,她哭了好久好久。见她不害怕,钟海顺势把猫递给她,她小心翼翼的把它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摸它脖子处松软的毛。“它叫小耳朵,是一只英国短毛猫。”小耳朵,好别致的名字。她的怀抱很温暖,很舒适,小耳朵又往里蹭了蹭。“小耳朵似乎很喜欢水姑娘,和你很投缘呢。”他笑着看向面前这个眼神温柔似水的女孩子,她,也像一只猫,像一只和小耳朵一样讨人欢喜的猫咪。
老陈端了猫粮过来,小耳朵闻到立刻跑了下去。“水姑娘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再走?”他礼貌地询问,蓝水摇摇头,示意他自己要告辞了。钟海笑而不语,一步步靠近她,步伐沉稳有力,蓝水的呼吸局促起来,两人相距约莫一个手掌的距离时,钟海微微低头,轻轻掸去落在她发丝上的灰尘。
“既然水姑娘不愿意,那就下次再约。谢谢姑娘这次专程前来,相信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老陈,好生护送水姑娘回染坊。”她还未从方才的亲昵中清醒过来,他就已经上了二楼。坐在回程的车上,蓝水忍不住回望,阳光下的司令府,和来时一样豪华气派,不同的是自己悄然变化的心境。“钟海,钟海。”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刚刚的一瞬,宛若一场梦,梦里的他好亲切,不同与现实的他们,遥不可及。
回到书房的钟海,站在飘窗前,凝望着远去的轿车。她很害怕他么,靠近彼此的那一瞬间,他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不安,可是那样羞红了脸的她倒显得十分可爱,像他的小耳朵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刘副官忍不住问他,“司令,今儿个是有什么开心的事么?”作为下属,他很久没看到司令这样放松地,眉梢眼角都荡漾起笑意。剿共以来,钟海没有改变合作的立场,被分配到这里驻扎军队,行军打仗,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这样的无所事事倒是让他的眉头许久未曾舒展开来。
“刘副官,你觉不觉得这乌镇是个养人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