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燕
第1章晓得今日相思锁,何故昨日叩心扉
文止桐结束一天的工作,锁门要离开了,忽然又在相同的地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天底下还有背影那么相似的人?"像往常一样跟上去,那抹熟悉的背影拐进一条巷子,消失在冬日的夜里。"唉,又在胡思乱想了"说着边是自嘲似的抿抿嘴,"不可能是他的吧……"顺手拉了拉外套领子,疾步往家走去。
三年了,总是想着哪一天他就回来了,还是那个站在槐树下捧着课本等她下课,嘴角常常带着浅浅的笑,无聊的时候会踢踢小石子的少年。如果知道要分别那么长时间,止桐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去的,那时候总觉得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外面的世界离自己太远了。有关前线战争的消息不时传来,学校里的同学捐钱捐物,甚至上街游行报名参军。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走的。"当时真傻!"止桐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微红的眼睛在星光的照耀下莹莹的,"宋寅初,我又想你了"。她不想分开,离别前夜,他们吵了一架,情绪几乎崩溃。
"止桐,我觉得你要冷静一下。"他在看见止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急了,无措的摸了几下耳朵:"你知道我爱你的,想一辈子守着你。可是,前线在打仗,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而我呢?只能去捐钱捐物,游行示威。捐钱捐物有什么用?有多少真真切切到了他们手里,就算到了,他们在炮火中能够用几天?游行示威又有什么用?战争还不是在继续,侵略者从不曾真真切切听过这些流离失所人们的呻吟抱怨,他们是不会听到我们声音的……我想去参军。"他拿起她的手,把它放在他的胸口,她很真切的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更甚平时。"可是我不想,不想你走……"止桐再也没有忍住,眼泪顺着流了下来,煞是可怜,换作平时,宋寅初一定会心软妥协,抱着她说不去了,今天不一样,宋寅初感觉自己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真的……一定要去?"止桐到底没有控制住,哭出了声音,趴在宋寅初的胸口,泪水打湿了外套:"那……那你……那你早点回来,平安回来,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宋寅初轻轻地吻着她的唇,久久不愿分开:"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念书。等战争胜利了,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止桐娘子可不要忘了为夫啊……"边说着学着戏曲里边念了一句。止桐破涕为笑,"谁答应嫁你了?"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去。
开始几个月都能准时收到来自前线的信件,大多谈谈前线战况,偶有几句温存;后来据说战略转移,信件就不准时了,常常几个月一封信,"很好,勿念"是见到最多的话语了;再后来听说部队被打散了,信件也再没收到。止桐常听说别的男人外出,不几年就在外娶妻生子,一回来就抛弃了原配。她刚开始担心过,她不是他的妻,没理由要他负责什么,后来觉得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了,不必荣光加身,不必富贵缠腰,只要平安回来就好了。
止桐脑子里盘旋着过去的事,久久不能入睡,大抵天亮刚眠。
她是当地第一财阀的女儿,因在《民立报》发表关于废除女子缠足的文章,少年成名,偏偏心高气傲,不愿靠着家里的财势漂洋过海避了这场战乱,非是读个师范,扬言要将所学使世人睁眼明时事;他比她大五岁,是她家管家的独生子,陪着她走过了二九春秋,走过了从家到私塾再到师范的漫漫岁月。她给他讲学堂里稀奇古怪的故事,他教她骑马;她荡着秋千,他推着笑着;他拨算账本到半夜,她举烛一侧。她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爱她,大概从背着她去私塾,每次都换来一个梨涡浅笑的时候开始;又或者是那次算错了账目,在挨打之后,她含着泪帮他抹药的时候。
家里甚是喜欢那个有才华有主见的少年,总觉得那是小孩子之间不可多得的友情,至于别的倒也就没说什么,总觉得男女长大了见过了更多的人遇见了更多的事,自然就明白了,如今自是不必明说细说。
他们彼此没有挑明,直到她二九寿诞,家里忙前忙后,他匆匆走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封信,不知所措的摸摸耳朵,刚要开口便被叫去采购物品了。她愣了一会儿,想起邻桌女同学上个月也收到一封信,听说是那种东西,随即脸转为桃红色,"这……莫不是……莫不是……情笺?"抑制不住的小兴奋,她"哒哒"地冲回了房间,颤颤地打开信。
"犹忆往事如眼难忘,情以真,爱以深,可否将相思携手,换百年无忧?"
虽是短短一句话,她却红了脸,坐在床边半晌没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喜欢我!"
他回来的时候几近中午,一头大汗,衣服也湿了,见她远远走来,忙局促的擦着汗,只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慌乱的把眼睛收回,假装在卸货。"宋寅初,你过来。"她还没走到跟前就喊了一句,听不出喜怒。他擦擦手,木讷地转过身,跟了上去,头始终不敢看着她,低着头一路走着。
来到了亭子里,她遣散了众人,见他还是低着头,佯装严肃地说:"这封信……你写的?"她低着头,眼神却暗暗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宋寅初只轻轻答应了一声,手轻搓着衣角,眼神定定的看着脚下的鞋子,内心却向玉珠散了落在地上一般,一颗颗落地的声音就向时间一分一秒划过心尖,他觉得这那一刻应该会是这辈子最漫长的,如果时间没有走到后来。止桐涨红了脸,却没有等到宋寅初直接大胆的表达,也对,要是敢那样直接,眼前这个男人一定不是我的竹马,文止桐虽如此宽慰自己,但总要找个台阶下,于是故作生气,"你胆敢写信求爱,污了本姑娘名声,就不敢抬头看看?"他忙抬起头,糗红了脸,"不是……没有要污了姑娘名声,我只是喜欢姑娘,如果……"
"什么如果?如果我不喜欢你,你怎样?那如果告诉你爹,你怎样?告诉我爹爹,又怎样?"她觉得他脸上有着从未见过奇怪的表情,不自觉的就想逗弄逗弄。
"你不喜欢我,那我就再等,等你爱我,等你找到良人,我便退出。但你要告诉家父……"他眼里忽然换了一种光,"那便去吧,我喜欢你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如果可以,我想我会告诉全世界我爱你。你现在或许还不明白我说什么,但等你明白那一天,一定要记得把我装进你心里。今天我说的话,句句肺腑,姑娘要记得,别的就当给姑娘看了一回笑话,就此作罢吧。"说罢,作揖欲离开,她猛地牵住他的手,从后面抱住了他。
"别走,我骗你的。"她语气微微急了,手慢慢圈紧,"我骗你的……"
他蓦地睁大了眼睛,一张严肃的脸迅速泛起红晕,挂着浅浅的笑,转过身来,"你骗我?那你怎么骗我了?"
"呆子!"她又气又恼,欲松手,他忙把她拉入怀里,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我这个人很霸道的,既然住进了你的心里,就不打算走了。"宋寅初轻轻地亲吻了她的发,"我们好好的……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第2章只问故人今好否,奈何旧人肠断愁
"卖报卖报""昨夜敌军物资站被毁,原因不明。""卖报卖报"
止桐被报童的喊声惊醒,忙看了一眼钟表,"糟了,晚了晚了……"急匆匆地洗漱,挎起布包冲出门去。近来战事频频,虽然暂未殃及上海,却也闹得人心惶惶,街上到处是急匆匆的人群,她也赶忙加快了脚步,昨日便约好和朋友袁忆玲去教会医院帮忙,心下里想着能帮一点忙就帮一点吧。
到了医院,袁忆玲正在帮一个女患者擦拭伤口,一下一下仔仔细细,轻轻地上着药膏。止桐看了一眼,不禁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个被烫伤的泛着血泡红肿着的伤口,边缘开始溃烂,忆玲每擦一下,那女人便倒吸一口气,却始终没有说话。忆玲弄好后,开门走了出去,止桐忙跟上。
"你才来?"回到医师室,忆玲一边洗手问道:"昨夜没有睡好吗?眼睛看起来无神呐。"
"嗯,起晚了。"止桐尴尬的笑笑:"昨天在学校整理文件快到子夜,已经很晚了,好不容易躺下休息又梦见寅初了,他说他快回来了……"
"你呀!这些年因为宋寅初耽误多少事了,不是我说你,情况怎样我们也不清楚,或许也该考虑考虑放下了……如今战况日紧,每天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你怎么知道……"忆玲倒一杯水递过去,絮叨着。
"不要说了,我觉得他还活着。"每次聊到宋寅初,止桐总会莫名担心,毕竟快一年没有收到消息了,但她相信他还活着,"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们聊聊别的吧?"止桐无奈的笑着,在宋寅初问题上,两人没少吵架,只得赶紧转移话题。"刚才那个女人怎么伤成那样?看起来怪疼的,她居然没有叫唤,要是我早哭的不行了。"
忆玲知道她在逃避,没拆穿,继续说到:"那个女人是革命党,昨夜里准备和部队一起去炸毁敌军物资站,夫家不允许,争执下把热汤泼了出去,就成了这样了,也是可怜人。女人嘛,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足矣。打打杀杀的让男人们上,男人天生就该保护女人。"
"你这话听来可不像是接受了高等教育人士说的呀,谁说保家卫国是男儿的责任,一寸山河一寸血,是个华夏子民就该担起这份责任,山河若沦陷,又不是只有男子无家可归。至于那个女人,只叹她未曾遇到和她有一样信仰的人,也着实可悲。"止桐说得起劲,手舞足蹈起来,"怎么能觉得保卫山河只是男子之事呢?"
忆玲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不一会儿又转头去忙别的事了,"我说不过你,不过想来我成不了那样的人。"
两人都不说话了,止桐把地上刚拿回来的药品一一拿出来分门别类的摆好,忆玲整理桌上的病历,"听说昨晚物资站毁了,不知道是谁干的。""是呀,不知道呢,不知道有没有人受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各怀心事。忙了一会儿,护士长就要求两人去查房,检查一下药水和伤口情况。
推开308号病房,止桐震惊的看着病床上的人,不可置信的看了好久,感觉自己在做梦,掐了掐自己的脸,确信是真的。病床上分明就是日思夜想的宋寅初,只不过比当初成熟了几分。男人不知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左肩缠着绷带,绷带上渗着丝丝血迹,不是皱着眉头,仿佛梦见了什么烦恼的事。止桐检查了挂在床上的病人登记表,"褚英?为什么叫褚英?你明明就是宋寅初啊!"她不敢相信的转过去盯着他的脸,一模一样的脸,"哦,对了,痣!他左手手心里里藏了一颗痣。"刚要探到他的手,门口一女声厉声而起。
"你做什么?"说着冲进来,打了她的手一下,止桐吃痛放开了。那是一个衣着时尚的摩登女郎,微卷的长发,甚是精致的妆容,却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女子居高临下的看着止桐,语气很不友善,"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止桐赶忙站起来,鞠了一个躬,"我是负责查房的,看这位先生被子没有盖好,就想帮帮忙,没恶意的。"止桐其实很想问她,床上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宋寅初,为什么受伤了?但她不敢问,万一不是呢?"那请问姑娘是这位先生的什么人?先生的伤口有感染的迹象,要注射消炎药水。"
"那快去拿药啊!愣着干什么?"语气急迫是骗不了人的,止桐心情失落了几分,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呢,转身出门去找护士了。
打完了针,两个女人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人,久久没有讲话。那女子率先开口了:"刚才谢谢你及时发现他伤口感染了,要不然就麻烦了。我叫徐萍玉,你可以叫我萍玉,很高兴认识你。"说完,伸出手掌以示友好。止桐也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叫文止桐,是沪江女子师范的老师,今天是来帮朋友忙的。"她终究没有忍住,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萍玉和这位先生什么关系,这先生看起来好帅,不过伤的挺重的,谁下的毒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