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的书房里,静谧了好半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无言对视,万语千言的画风,让人亟需呕吐。
林卓熬不住了,避开张居正冷热交替的视线,若有所指地问候,“老大人,林卓一去经年,您老和府中上下,一向可好?”
如林卓所料,张居正枯干的双手蓦地攥紧,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狼,又迅速调整放松,从牙缝里挤出冷冰冰几句话,为自己的过激反应圆场,“林大人,一年不见,见面就对老夫开诅咒,还涉及到家人,可是南京派让你过得太自在了,需要老夫帮你松松筋骨?”
林卓神色转肃,很认真地辩解,“老大人明鉴,林卓并无此意,令郎嗣修、懋修与我志同道合,令嫒孜宸也与我颇为投契,无论政见之争胜负如何,他们几人,林卓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认的”
林卓的弦外之音自然瞒不过张居正,但他只是神色微微一动,旋即又拧出一抹嘲讽,“狂妄,听你这话,似乎笃定老夫要败给你了?年轻人,还是要脚踏实地才好”
“多谢老大人教诲”林卓态度很端正,温文尔雅,丝毫不见抵触,“老大人英才天纵,改革宏图成竹在胸,魄力与能力都是林卓所敬慕,即便偶有失察,也是非战之罪”
“哼……”张居正冷哼一声,瞟了林卓一眼,端起茶盏,徐徐啜饮,两手稳如泰山,一派从容,“出去跑了一年,本事没见长,口气倒是大了,你倒是说说看,老夫到底有什么非战之罪,要落到一个向你托孤的境地”
林卓看了张居正一眼,障眼法一样的作派,完全骗不过他,林卓准确捕捉到张居正眼里若有若无的警惕,即便是在喝茶,也在不停望着他,显然情绪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淡定,让他更有把握了,很隐晦地说道,“人生在世,养育之恩大过天,人情最难堪者,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啪……啪……”茶杯和杯盖相继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老爷……”门外伺候的门子和小厮齐声唤道。
“尔等退下,门前不必留人”张居正沉声喝令,脸上肌肉跳动,非常挣扎,林卓默默站在原地,跟块石头似的,不骄不躁不得意,不言不语不动弹。
“你,知道了什么?怎么知道的?”良久,张居正调整好了心绪,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
“林卓知道什么,如何得知,都并不打紧,要紧的是,在南京派倒行逆施的今天,老大人缺位三载,朝政恐有反复之虞,届时不光我等改革成效功亏一篑,生前身后,怕都难得安生”林卓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暗示张居正,我知道你湖广老家出事儿了,而且是足够让你丁忧三年的大事儿,他也没法儿正面回答,难道说我历史书在手,天下我有?得嘞,还是着眼当下,先把萱萱嘴里的这个大块头儿第三方,拉拢过来再说。
“改革?哼”张居正心气儿又不顺了,“军制、财税、京察、殖民地,甚至大**务府,这些改革无不出自你的首尾,跟老夫有何干系?”
“老大人谬矣,林卓虽支持改革,甘当先锋,不落人后,但老大人的功绩无人能够抹煞,只要您在内阁,就是改革最坚实的后盾,我与老大人虽有个别政见不同,偶有争执,但改革图强,殊途同归,无老大人,便无今日改革大好局面”林卓竭力淡化两人之间的斗争,不惜把改革成功的功劳分给张居正,唯恐力道不足,又加上了一句,“青史悠悠,老大人苦心孤诣,调和阴阳,运筹帷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张居正定定的看着林卓,眼前不时闪过两人派系缠斗的严酷场面,使绊子、出阴招,你挖坑,我截道,无所不用其极,两派势力龙争虎斗,被夺爵罢官的,被勒令致仕的,名声扫地的,甚至人头落地的,不知凡几,他的亲家公李幼滋,胖乎乎多么喜庆的一个人呐,就是死在林卓一张嘴上,说是你死我活也不过分,时至今日,再听林卓轻飘飘一句“个别政见不同”、“偶有争执”,张居正只觉得一阵阵颓然,一阵阵惘然,一阵阵幻灭感。
“一场干戈,所为何来?”张居正喃喃自语,看到林卓身上熟悉的衣服,想到因为自己政治立场的原因,郁郁寡欢了两年之久的女儿孜宸,只觉得心如刀割。
林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相信张居正也不需要他的答案,从对抗到携手,根源只有一样,那就是利益,说破太没意思,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老大人,形势如此,您可选之路有三,一为策划夺情,二为站住中立,三为与我结盟”林卓没有跟着张居正的节奏呻吟,而是残酷地拉出现实菜单,只有这几个选项。
张居正皱着眉头沉思良久。
林卓加了一把火,“老大人,请恕林卓造次,三条路,夺情太险,冒大不韪,动辄身败名裂,中立太难,夹板受气,易成一盘散沙,结盟乃是上上策”
“我如何信你?”张居正顿了顿,终于开口。
“其一,嗣修、懋修与我相交莫逆,其二,人不信不立,牌子很重要,我还年轻,还要在朝堂打滚儿很多年”林卓暗暗松了口气,开始掰扯,“其三,您出缺之后,递补的是我恩师,与我结盟,利益最大……”
林卓一点一点说,在第三点的利益上加重了嗓音,显然暗指的是三年之后的起复顺利与否,纵观大明官场的坑位哲学,正在蹲的不主动让位,那起复的基本上毫无可能,别的官员还可以谋求其他坑位暂且容身,张居正呢,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不能进步,也没有平级,后退又太丢脸,坑位是唯一的,除了起复,就只能继续赋闲。
张居正脸色不变,静静地听。
“最后,还有一点,你我理念相近,从者多为改革派,若托付给南京派,怕是他们没有这个雅量,能让他们继续穷折腾”
张居正眉头唰地锁紧,穷折腾这个词儿,是出自新任殖民地大臣马自强的,这位仁兄虽然屁股底下是改革出来的官位,但却对改革毫无好感,一言以蔽之,全都是穷折腾。
“肖甫有节,老夫素来欣赏”张居正终究是被说动了,以极度模糊的语言表明了态度,从他点出张佳胤来看,他对三年后的起复,还是看得很重的,“大明积弊已深,改革不容走回头路,用人至关紧要,前宋王安石殷鉴不远呐”
“老大人英明,是要好生清理门户,保证队伍的先进性和纯洁性,才能劲往一处使,集中力量做大事”林卓附和响应,张居正的话意味深长,一来捏合团队,先要扫清杂音,这是应有之义,二来是张居正在表态,支持林卓干掉沈一贯。
两人又拳来脚往云山雾罩地说了一大堆废话,张居正越聊越起劲儿,这种对白方式,是他的乐趣之一,林卓这种能无差别接招的年轻人,实在是难得。
夜色渐深,林卓起身告退。
“唔……”张居正略一踌躇,有些局促,“老夫说件事,但先声明,此事与朝政无关,也与我们的谈话无关”
“老大人,咳,请吩咐”林卓有种不祥的预感。
“两年多了,哎……”张居正长长吐息,颇多愧疚,“孜宸已经十七岁了,你要给她一个交代”
“……”饶是林卓已经有所预料,脑子还是白屏了片刻,很委婉地说道,“老大人放心,晚辈等了一夜,没有等到孜宸世妹说好要送来的奶,晚辈会与她好生说道,她若给,晚辈就喝,她不给,晚辈也要亲眼看她,到底给谁喝了,奶是孜宸世妹的,一切都要她心甘情愿”
“嗯……”张居正拿捏上了,鼻孔里冒出一个字儿,挥手让林卓滚蛋,对林卓的回复,他是比较满意的,只是那厮张口闭口奶啊奶的,听得老先生好生郁闷,再说斗争了那么久,队伍实质上等同于被对手招安,签了城下之盟,好强的老先生,是很有些不忿的。
林卓继续自己飞贼的美好职业,趴着墙头,壁虎游墙跑路,心中乱糟糟的,怜儿大姨子还没有搞定,又来了个张孜宸,噫吁戏,阁老家的闺女,怎么都跟自己死磕上了。
“怪我,都怪我,没事儿长那么帅干嘛,活该你签城下之盟”林卓不要脸地想入非非,也觉得自己是签了个城下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