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古之闻言一喜。他早看出来,凡大事决断,真正做主的人都是安裕容。只要他点头答应留在江南,颜幼卿必不会拒绝。若有可能,说动此二人加入革命党阵营,那才是得偿所愿,皆大欢喜。然而他心中亦明白,自己与安、颜两位,尽管缘分奇妙,羁绊深厚,因缘际会之下,同甘共苦自无不可,若论立场一致,信仰趋同,却未必能够实现。此二人背景复杂,经历丰富,心思明定,绝非轻易可动摇。
果然,安裕容接着道:“不过可能无法久留。我们有老朋友在蕙城,早已说定要去投奔,不好失信于人。况且江南地界革命前沿,交通讯息两便。幼卿还在总统府的缉捕令上,万一被人认出来,难免多生事端……”
尚古之心知无法勉强,这两人再如何竭力相助,于将来打算方面终究有所保留。只道:“我在本地也还有旧宅余资,也有些知己好友,招待二位是绝无问题的。江南美景,颇可一游。你两人且放心玩乐,去留随意,住得自在便好。”
安裕容笑着应了。见尚古之下笔流利,顺口问道:“先生这时候还笔耕不辍,这是写的什么?”
“祁保善在国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宋先生想必该回来了。我先起草个报告,说说最近这些事,还有我的一点想法。”
“宋先生?您说的莫非是……”
“正是宋承予宋先生。”
宋承予,首任临时大总统,有共和缔造者之誉,革命党人真正至高无上的领袖。为了给祁保善造势让路,南北统一后主动退避,为华夏出国搞外交拉赞助,一年多没回来。
“只有宋先生归来,才可能掌控全局。当年他为顾全大局,和平统一,急流勇退。如今看来,祁保善此人,太过诡谲善变,心狠手辣,毫无信义。南北和谈,不啻与虎谋皮。事已至此,以和平手段谋和平,此路已绝。北伐是一定要进行的,然而激进不行,妥协更不行。稍有不慎,就是满盘崩塌局面。目前几位党魁,除了唐世虞,都是革命至上者,热血冲顶,唯恐天下不乱——祁保善正磨刀霍霍,只愁没有好借口动用武力呢。既然我还在,又怎能如了他们的意?”
明知不可勉强,尚古之也不甘就此放下笼络之心。他是胸有丘壑之人,不肯落了下乘,索性借此机会,将自己心中谋划娓娓道来,以期引起对方共鸣,得到支持。安裕容对他尊敬佩服,虽然并不打算加入革命党,却愿意暂且放下心头忧虑,用心听他说这些。二人言语投机,不觉谈了半日。
颜幼卿回到洞中,已是下午。天亮后山中突然闷热非常,他紧赶慢赶,仍被正午一阵暴雨浇了个里外湿透。接连许多天响晴,这场雨来势汹汹。雷打得最凶的时候,不得不找地方躲了一会儿,越发耽误功夫。好在这样天气,哪怕追踪者是不世出的高手,也没法寻得蛛丝马迹。颜幼卿反倒愈发放心,只是带着一身淋漓水渍出现时,心急火燎的安裕容冲上来便抱住他,顾不得沾湿了自己,几步跨到灶台边,将人扣在怀里,飞快地往下剥他身上湿透的衣裳。
“我自己来……”
“别乱动。”
安裕容摁住他,“你身上有伤,我给你抹药。”
颜幼卿诧异:“我没受伤。”
安裕容抓着他手腕举到眼前:“你自己看。”
原来他在山林间潜伏整日,被蚊虫之类叮咬了许多红包。加之来回赶得急,穿过杂木丛时,身上难免留下荆条棘刺的印痕。这些痕迹被雨水泡过,颜色变作粉红惨白,且肿胀起来,看上去颇有些吓人。
“这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就是这些细小伤口,被雨水浸泡,最容易感染细菌,引发高烧,酿成大祸。”
安裕容语气又急又凶,手下动作毫不迟疑,连同长裤鞋袜一起扒了个干净。
“裕容说的是,小伤口更不能轻忽。”
尚古之翻找出外伤药膏和毛巾送过来。
颜幼卿似乎这时方意识到还有第三人在场,而自己全身近乎光裸被峻轩兄抱在怀里,简直羞窘到无地自容。安裕容趁他反应不及,上上下下快速检视一番,一只手抱着人,一只手拿毛巾擦拭水渍,随即蘸了药膏,该涂抹的地方无一遗漏。
尚古之是君子,早坐回原处,仍低头看稿。安裕容回头道:“劳烦先生,递一下衣裳。”
颜幼卿被他这句惊醒,挣扎起身:“我自己去拿。”
安裕容把手一松:“行,你自己去拿。”
明明身上还有一条底裤,颜幼卿硬是被他这般言辞举动弄得不好意思站起来。尚古之此时已然取了干净衣裳递过来,安裕容接到手里,抖开便给他换上。鞋子不穿了,径直抱起人送到通铺上。灶上砂锅里有热开水,他转身用铁皮水壶灌了小半壶,晃了半晌,自己喝一口尝尝温度,喂到颜幼卿嘴边:“喝点热水。”
颜幼卿双手捧住水壶不肯松开:“我自己喝。”
安裕容望着他,忽然轻声道:“幼卿,我觉得自己十分无用。便是这点事,你也不肯让我为你做么?”
颜幼卿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很快却又明白过来,心底渐渐酸软。不再坚持,靠着他揽在后背的胳膊,一口一口把送到嘴边的温水喝光。
“给你留了吃的,是现在吃,还是睡会儿再吃?”
“睡会儿再吃。”
颜幼卿想说点什么,到底碍于外人在,没说出口。只把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安裕容笑了:“想我陪你睡?正好我也困了,一起睡罢。”
背对两人装作专心看稿的尚古之只觉自己万分多余。又莫名想到,如今固然早已看淡,然倘若昔日他尚某人青春正好时,有安裕容三分本事,于情路上必不至惨淡收场,徒留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