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言疑心疑鬼,审视他几回。“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邵渡之,我爹的兵权被朝廷军司收走了,我家如今就是个要钱没钱,要人没有的空壳子,你还想怎么害我你直说,别弯着弯儿地来蒙我。”“少自做多情,我犯得着来蒙你?那我不去换你去如何?”郑思言冷哼,“鲸州,我不去。”他见邵梵捡起帽子,额角已经挂了花,被他打了破相,心虚地沉默了一阵子。又觉得虽然陷入春色里,自己却还是一塌糊涂,满面灰败,对自己从天坠入地的落差感到颓唐。“邵渡之,我想不通朝廷里这些弯弯绕绕,以前那都是听我爹的你一跑跑这么远,你是不是不想帮你老子了?你不怕你老子也被他们逼死?”邵梵动作未停,同样是拍掉帽子上的灰,自行戴好,只随意看了他一眼。“子不知父,父不知子。我与他的关系,跟你与你爹,并不相同。”他抬脚往外走了几步,示意郑思言跟他一道回去帐中。“年前我到常州,让手下的宋修携了八千兵,去了鲸州平城内的疫乱,然这几个月,宋修送回的军报中,先后抓获了不少金人奸细,他们肆意放出谣言霍乱人心,民与兵,不断起武装冲突。”“鲸州过去便是割给金不败的连海二州,而鲸州又因两国临界原因,有金人盯着,一直都建不成像样的防御工事,连宋修都想不到,鲸州甚至没有引入城市的干净水源,凿井不多,只能提炼海水筛盐,年年灾害频发,瘟疫泛滥。”郑思言瞪眼儿,“以前没见你这么心怀天下啊,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在装?就为了离你家那老不死的远一点。”“这个你别管。我现将建昌的安全托付给你,你不会耍心机,总会看家吧?将建昌看好了,别让人进犯。”他如此措辞,倒让一贯对他小人之心的郑思言无言以对了。“我爹的事,我还是会去查的,如果真是你们弄的,我,我,我会——”“报仇吗?你可知报仇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过程,很艰辛。这个代价,你承受不起。”邵梵抬头望天边的风筝,风筝于春风中,自由来自由去,仿佛得了新生,“郑家老小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你想赔的一点底子都不剩?”“”郑思言气得背过身去。邵梵上前一步,抚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都过去了,你从前最怕的,最讨厌的就是宇文侯爷,现在他扎在建昌最深的一颗钉子也被我拔了,你不用怕他了。”郑思言侧了一半头,“那颗钉子是什么?”邵梵淡笑:“就是我。”他就是宇文平敬为所欲为的法宝。而今,也被他自己一个调令,亲手断送。上巳节后,邸报刊出,邵梵卸任京官左巡院院首一职,仍为宣义将军,右迁(左迁贬官右迁升官)为经略安抚副使(相当于军事副市长),先要携兵去常州大营整顿人数,再赴任鲸州。
出建昌东华门后,队伍徒经大相国寺,寺外小雨绵绵,寺内香火蔓延。邵梵的骑兵披蓑带斗,王献也骑于前头,与他并肩,手执一柄油伞,朝他躬手,温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今日送渡之,就送到这里了。”邵梵牵着马,望了望大相国寺的高处牌匾,周围钟音寂响,地上落花伶仃,“时候差不多了。”“千人兵马为她而停,你还不去接她?”王献转头回来,如此说。邵梵一默。翻身下马。他着手踏进了大相国寺,绵软的香火味儿朝他扑鼻而来。宗教哲念向来荣大,寺庙金铎被风撞响,盖过星辰宇宙。万物清净,香客往来踩出一道道水痕,邵梵都与他们匆匆擦肩而过,唯独一眼找到了大雄宝殿内,跪在三世佛膝下的一朴素青衣女子。她正双手合十,闭目祈愿,没有挺直脊背,身躯柔软地曲出一个虔诚的弧度。邵梵走到了她身边,立即于宁静与暖香中带来一丝清凉的冷冽。“该走了。”他道,“我来接你。”她站起身来,提上一旁的包袱,“来都来了,邵郎将不上香?”“我素来不信佛,一生永不皈依guiyi入佛门。”邵梵让她戴好帷帽,跟着他出了佛门,去到俗世。王献牵着马站在门前,等在一边儿,见他们来了,单手执伞,将自己的马绳交到她手上,“我走路回去,踏赏春雨姑娘旧时大名已不可再用,可想好了新名?”半透的帷帽被风吹起,在香火的烟丝白雾中露出一双清亮透彻的眼。她嘴角一抿:“温梵。”珠打玉盘(一):命运宫墙囚日,如温水煮蛙,又磋磨掉她之前在常州,跟着他逼养出来的一些生存本领,将她蹂躏成了一株娇花,筋骨脆弱,身娇体软。此时没有依助,是无法上马的。她昂起头目测了下马背高度,垂首时帷帽的帘尾巴,朝他的方向动了动。但并不说话。帷帽吹进邵梵戴斗笠的视线内,一滴冰凉的水沿着斗笠的边缘落下,正溅进她僭越进来的帘尾,如珠打玉盘,在他耳边空响了一声邵梵喉结滚动一番,径直面无表情地俯身,双手将她的大腿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