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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氏道:"不,我原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大的自小给了人,如今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原是不肯把亲生骨肉给人,是这孩子的老子穷疯了,瞒着我,偷着送给了别人。我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样一个小黄毛丫头,以后的日子,我就不敢想。”
周世良道:"你们城市里人,都说着男女平等啦。养姑娘也是一样的;姑娘好,现在也可以出来作事,也可以挣钱养家的。”
洪氏道:"男女平等,那不过是句话罢了。有钱的人家,把女孩子送去念书,那也不过是好玩;那有人真的把女孩子去念书,指望着她来养家的呢?女孩子聪明一点,清秀一点,将来招一个好些的姑爷也就是了。”
她说到这话时,那蹲在地上洗豆乾布的计春,却向对面的菊芬偷看了一眼,洪氏道:"小兄弟!你不必洗了,让她慢慢的给你洗出来了就是。你不是说要预备功课去考学堂吗?你还是会预备功课罢。”
计春抬起头来,向他父亲看了一眼,意思是表示着问:可以让她洗下去吗?世良看洪氏说话,却是诚意,就对他道:"这位大娘体恤你呢,你就让这位小姑娘给你洗下去罢。你趁着这个功夫,可以去看看书。”
计春于是向洪氏点头道谢,自向豆腐店里去了。洪氏望了计春的后影,她是不住的点头,那意思就是说;这个孩子真好。世良看到别人这样爱惜他的儿子,当然心里十分的高兴,自己也禁不住微微的笑着。洪氏笑道:"周老板!你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你自己也是多么高兴呵!”
世良手摸了自己的胡茬子,笑道:"你老夸奖,你若不嫌弃的话,就让这孩子拜在你老跟前作干儿子罢。”
洪氏笑道:"好哇!我这个干娘,别的好处不会有,若论到洗衣浆衫,缝联补缀,我是拿手。这些小事,全交给我好了。”
世良道:"若肯这样,那是我孩子的造化,挑一个日子,让他给你老磕头。”
洪氏道:"那都是用不着的,叫一声干娘就是了。你那一天开张,那一天就是好日子,那一天就叫我做干娘罢。”
世良笑道:"这就好极了。有你这样一个老太指教他,比我好得多呀,男子们对于管家这些事,总不会象女太太这样见得周到的。”
洪氏道;"周老板!到我们家里来喝一杯茶罢。”
世良拱了两拱手道:"不必费事了,我也要去收拾店房了。”
说着,也就转身而去。菊芬回过头来,向母亲问道:"你说的话是开玩笑的呢,还是真的呢广洪氏道:"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开玩笑呢?”
菊芬笑道:"我以后叫那孩子作什么呢?”
洪氏道:"自然叫哥哥。”
菊芬道:"我不叫他。叫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洪氏道:"小孩子!哥哥妹妹的叫着,有什么要紧广菊芬道:"他若算是我的哥哥,以后也到我们家来吃饭吗?我还多着一只好花碗呢,让他拿去吃就是了。”
洪氏笑道:"啥!你真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人家有人家的家,为什么要到我们家来吃饭呢?”
菊芬倒不明白这个理由,既然不是一家人,哥哥倒可以叫得的?不过自己向来没哥哥姐姐,觉得是不如这街上的小朋友们,于今有了计春作哥哥,这也就可以和别个小朋友一样了。她心里如此高兴着,不多久的时候,就把一盆豆腐乾布洗完了。晾布的绳子边,有个小小的窗户,正好望着豆腐店的店房里,窗子下摆了一张桌子,计春左手托着头,右手拿了一枝铅笔,靠了桌子,正向窗子外望了天上的云彩出神。菊芬向里面笑道:"你在想笔算题目吗?我也会的,你是算加法呢?还是算减法呢?”
第34节:第七回(2)
计春看她身后院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这就红着脸笑道:"你也念过书吗?”
菊芬道:"念过一年多哩。在平民学校里念书,真有意思。现在我妈说我慢慢的大了,不让我去,你说奇怪不奇怪?大了就不让念书,你也比我大的多,怎么你爸爸倒让你到省里来念书呢?”
计春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我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
菊芬撅了嘴道;"女孩子就不准念书吗?街上女学生,可多得很哩。”
计春道:"将来我要上了学,我可以对你妈说,叫她让你上学去。”
菊芬见计春表示着好感,两只手攀住窗台上的板子,伸了头向里面望着道:"我告诉你一句话,以后我们算是一家人了。我妈说,我可以叫你做哥哥呢。”
计春还不曾答话,世良却在身后笑起来道;"当然要叫哥哥,他比你要大两岁多哩。”
菊芬倒没有什么感想,依然将两手攀住了窗户上的木板,计春可把脸臊得通红,低了头,只管将铅笔在纸上乱涂着,不敢抬头看人。世良见这女孩子雪白干净,两只乌眼珠,很灵活的看着人,这就向她笑道:"你叫他哥哥,你知道要叫我做什么?”
菊芬将牙咬了下嘴唇,望了世良摇了两摇头。世良口里衔了旱烟袋,靠了墙站定,口里连喷出几口青烟来,然后微笑道:"你妈喜欢他,要他作干儿子;我也喜欢你,愿你作我的干姑娘。我们掉一下子,你也叫我干爹罢。”
菊芬道:"小的时候,我也有干爹的。我还记得,干爹买了好些吃的东西给我呢。”
世良口里衔了旱烟袋嘴儿,不住的发着干笑,点点头道:"那是当然的。你要叫了我做干爹,我一定也要买东西给你吃;不但买东西给你吃,还要买花布给你做衣服穿呢。”
菊芬听到这位干爹有这样好的意思,知道计春是干爹的儿子,倒不能不联络他,就向他笑道:"哥哥!你要叫了我妈作干娘,我妈也一样的会买东西给你吃,买布给你作衣服的。”
计春因父亲在这里,对于她的话,不好怎样去答覆她。菊芬将下巴伸进窗户里来,索性叫道:"哥哥!你说是不是?哥哥!”
计春真让她叫得窘极了,只得低了头写字,向她连点着几下头。世良道:"计春!一你这孩子有些不识抬举,人家叫你哥哥,你为什么不答应?”
计春听说,不敢作声。世良衔了旱烟袋,喷了两口烟,也就走了。计春低了头,写了许多字,忽然一抬头,看不见菊芬了,心里可就想着:她叫我没有答应,父亲不说破,倒也罢了;父亲说破了,她不会怪我吗?如此想着,心里未免有些不安,写两行算式,就抬头向窗子外院子里看看。过了一会子,菊芬手上拿了两个沙果在晾的衣服下面吃。她见计春不时的偷看她,于是将手上的沙果,高高一举大声叫道:"哥哥!你也要吃一个吗?”
计春如何敢大声答应,站起来笑着点了两点头。遥遥的听到她叫起来道:"妈!你还给我两个沙果,不是我吃,给我哥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