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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恐先生:请你恕我冒昧。忽然写这封信给你。因为我常读你的作品,是你手下一个信徒。为了有这信徒的资格,所以在我这方面,就斗胆写信给你了。我是一个有热烈思想的青年,同时我是不明社会黑暗的幼稚分子,于是我成了个迷路的小羊。我在你作品中,看出你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必能指导崇拜你的青年。现在,请你允许我一见,作五分钟的谈话。五分钟的谈话,在先生并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对于我就受惠无穷了。我为了此事,特地到天津来的。现时住在四方饭店三百零一号,以三天为期,静等先生的回示。祝你健康!
你的信徒周计春上
他写好了这封信,在信封上写着《天津报社》文艺栏转交,而且为了令人注意起见,注明是快信。在次日一早,就亲自送到邮局去发了。
他自己也明知道这是极不可靠的一个方法,自己亲自到报馆里去找余何恐还不曾得一点消息,平白地写一封信去打听,哪能得着什么结果?便是余何恐肯和我见面,能不能告诉我陆情美的下落,那还是个问题。事到于今,也就只有过一天是一天。不,简直是过一小时,算一小时。
计春发了信回旅馆来,算是办完了一件事。自己又坐到这小房间仅有的一只小沙发上去,手撑了头,慢慢地想着。在旅馆里除了想心事,并没有别的事情来消磨光阴,除了想心事而外,只有看报。所以他在胡思乱想之后,便是看报来消遣。等卖报的来了,他买了四五份日报,放在茶几上,然后一份一份的拿起来看着。
看来看去,忽有一行大字题目印入眼帘,乃是:“大学生忧国自杀。”跟着看下去,这新闻占据了大半版报纸,内容无非赞誉这个人是位好青年,不明是何缘故,突然地在寝室里吞鸦片自杀了,在他床上枕头下,检出两封遗书,一封是告别父母的,一封是给朋友的。信上说到自杀并无别的原因,只是看到国事越不可为,自己又没有挽救的法子,所以灰心万分,只好自杀,借此来激励国人。
计春把这段新闻颠倒着看了七八遍,心里就起着疑问,天下有为了国事来自杀的吗?假使我要自杀的话,倒也可以照这个样子办。在我死后,倒也可以掩盖许多丑恶,也许在一星期后,这些报纸上,要把我自杀的新闻登上了。
他两手捧了报纸,只管出神,放下这张报,又把别份报拿起来检查检查。他检查的结果,却看到了许多电影广告,于是将报丢了,跳起来道:“快乐一时是一时,看电影去。”
他说着,洗过一把脸,将衣裳又扑扑灰,然后对墙上悬的镜子照着,向影子笑着点头道:“发愁也是无用,看电影去罢。”说着,还抬起手来在呢帽檐边挥了一挥,作个很滑稽的样子,表示他心里头是空空洞洞的。其实这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他就是不这样的表示,也没有人疑心他心里如何。
他因为所走的路子越走越窄了,又想到徒自发愁无益,所以在这天下午,他越发地放浪形骸,尽量地玩。看完了电影,就去吃馆子,吃完了饭,便又去听戏,回旅馆的时候,已经十二点有余了。一个人由早上工作到晚,固然会感到疲倦,可是由早上游戏到晚,也是会感到疲倦,所以展开被褥,倒上床去,就睡着了。
他酣睡着,自己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却听到卧室门咚咚地打着响。抬起头看时,却听到茶房叫道:“周先生!还没有起来吗?有朋友会你来了。”这不由计春不感到奇怪。天津根本没有我的朋友,更有谁人会知道我在这里住着呢?正如此奇怪着,却听到房门外有带南方口音的道:“是这号房间里吗?不要错了吧?”
计春这就料着是找错了房间的,于是披衣下床,开了房门,只见一个穿青呢西服的,戴着黑丝绒帽,架了宽边眼镜,口袋上插了一管自来水笔。看那样子,是一位很时髦的男子,不过年龄却到三十岁以外去了。计春正在向那人打量,那人取下头上的丝绒帽子,露出一头油亮漆黑的头发,早是带了笑容,抢着进门来了。他笑向计春道:“贵姓是周吗?我是余何恐!”
第三十回欲死未能挺身谈奋斗(4)
计春脑袋一颠,正象征着是心里一跳,但是他立刻满脸堆下笑容来,哦哦了一阵。茶房见是没有错误,就自去预备茶水。
计春因为还穿着小衣踏着鞋呢,口里连说对不起,忙着穿衣服和洗脸。余何恐倒不拘束,自在沙发上坐下,笑道:“不要忙!我既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不一定要限定五分钟的谈话,就是五十分钟,那也不要紧。”他说着话,自取下帽子,在墙壁衣钩上挂了,又在身上取出个银制的烟盒子来,自点着火,架了腿坐着抽起来。
计春一面穿衣洗脸的时候,一面已在那里想着:在我读他那许多平民文学创作的时候,以为他必是一个穿蓝布短褂裤的青年,却原来是这样一个漂亮人物。那么他和陆情美要好,那是可能的事。或者他到这里来,陆情美已经知道的了!于是他心里那块石头,不觉落了下去,精神也就振奋起来了。
第三十一回一客登堂牧童堪作范(1)
第三十一回一客登堂牧童堪作范三餐断火名士更无家
这位余何恐先生来拜会周计春,果然来得有些突然,可是并非计春理想中那样来的。当计春赶忙漱洗完了,向他鞠着躬,坐下之后,少不得说了一些景仰的话。余何恐就不等他说出原因,先就笑道:“我新出的那本《烈火》,你看过吗?”
他说时,点了一根烟卷抽着,喷出两口烟来,又摇了两摇大腿,似乎对于那本新著,很是得意。但是计春对于他的著作,虽是在刊物上看得不少,可是这本《烈火》,却未曾看到,而且这一阵子,沉迷在女色里面,绝对不提到书本子上去,便是《烈火》这书的名字,也不曾听到,哪里看过这种书?不过既要恭维人家,就不能这样实说了,便点着头道:“看过的,文章太好了。”
余何恐道:“你对于这书,有批评吗?当然,你不能为这事要见我。你是对于文学上有什么疑问要来问我的吗?我看到你的信,太恳切了,认为你是一个同志,所以不回你的信,直接就看你来了。”计春于是站起身来,说是不敢当。
余何恐道:“你有什么疑难的事要我帮忙,你只管说。大概不为的是什么经济问题吧?”计春本来想把陆情美的事,径直就说出来,无奈人家一来之后,尽说的是些正大题目,不便向这一方面谈,只好改了口道:“倒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困难。因为崇拜余先生的学问,很想见见。不想余先生这样客气,倒先来看我,这真是平民化。”
余何恐听了这话,就不由得深深地笑着,将鼻子的两边斜纹,笑得印出很深。他吸了两口烟,微笑道:“你就为了见我,到天津来的吗?”计春顿了一顿,半低了头道:“我还来找找一位陆……陆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