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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到自己开豆腐店的所在了。这样风雪之夜,人家多半是关门睡觉了,向哪里去打听倪家消息呢?若去敲人家的门,深更半夜,恐人家不愿意。他记起来了,街的转角所在,有一个巡警的岗位,向那里去打听,于是高高低低,又跑向那岗位边去打听。
那警察所站的地方,却是有一盏电灯高悬着。他看到周世良撞跌着走过去,很是注意地看着,及至看清楚了便道:“咦!你不是豆腐店的周老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世良道:“我刚下船,来找倪家母女。她住在……”他说到这里,顿时两腿软着,身子蹲了下去。
警察道:“周老板!你怎么了?”世良竟是坐在雪地里,做声不得。警察弯了腰向他脸上看看,见他脸色惨白,眼睛微闭,失声叫了一句不好,立刻将警笛吹着,引了四五名警察跑着向前来。
这时世良会说话了,抬起手来,招了两招道:“请各位!把倪家母女叫来,我先和她们说两句话。”警察都是这街面上的熟人,知道他和倪洪氏是儿女亲家,这病人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这样大的风雪,哪还能久在街头,这也不问世良同意与否,就趁着附近开门看热闹的人家,借了一把藤椅子,将他放在上面抬了向前走,只转了一个弯,就到了倪家。
因为她们自世良去后,孔善人给了她们十块钱搬家费,逼着她们搬了。她们也是一时找不着房子,就在本巷又找了人家后门口一间小屋子住着。这样的风雪之夜,母女两个,守着一盏孤灯,有什么意思,因之盖着厚被也就安然地入梦了。这时听到街上一片嘈杂的声音,她们也就惊醒了。后来那声音居然闹到门口,而且拍起门来。这让她两个,更为吃惊。
心想那里面,必定是炉火烧得红红的,开水煮得热热的,大家在那几百支的灯光下面说笑地斗着牌,是多么快乐!外面这样大的风雪,大概是不知道的了。这样看起来,天地生人,也太是不平等。我在外面卖硬面饽饽这种滋味,怎样也让他们试试呢?
他心里如此想着,向墙角里一缩,缩在一个避风的所在,将藤筐子放了下来,向怀里笼住了两只袖子,于是蹲在地上,休息片时。大概是今天晚上太辛苦了,那病后不久的身体,竟是不能支持这风雪的扑击,所以他到了这里蹲下来之后,简直站不起来,背靠了墙,缓缓地向下坐着,不由得哼了两声。
这墙角里虽然避风,但是不能够避冷。世良虽是将两只手都插在皮背心里面,但是这风雪里面的温度,却是特别地低,低得到零下八度。世良将身体紧紧地蜷缩着,以便取暖,然而那寒气不断地袭来,周身的肌肉,于是都拥起了疙瘩,由脚到手,就筛糠似地抖着。
本待背了饽饽筐子,起身再走,但听到呜呜呜带着雪的风声,又哭又气地喊着,于是提了那盏小灯,向外照了一照,原来地面上已雪厚数寸了。自己缩回墙角来,更是抖得厉害,最后心慌意乱,人竟冻糊涂了。仿佛听到屋子里人说:火锅子烧开了,吃了再接着打牌罢;又有人说,屋子里火太大,卷起一点窗户纸,透点新鲜空气进来罢。以后世良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依然是在那墙角落里。
第三十三回无路忍归来几番生死(3)
倪洪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披着衣裳先坐起来,口里叫道:“谁打门?我们姓倪。”外面警察答道:“正要找姓倪的。周老板回来了!”菊芬睡在娘跟前,将被盖着头,听到这话,头向外伸着喊起来道:“干爹回来了!”只这一声,她自己也就坐了起来。倪洪氏也顾不得她了,出了卧室来开大门。
门开了,四个警察,不容分说,将人抬了进去。倪洪氏所住的,除了卧室而外,便是一间小小的过道。这时警察将病人抬到过道里,她又大吃一惊,赶快在卧室里取出灯来相照,这可不就是周老板吗?只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这是一种极不好的现象,手上捧了的油灯,那玻璃罩子只管玲玲作响,几乎要落下来,这可以知道她抖颤到了什么程度。
有一个警察将灯接了过来,因道:“你最好找一床被先给他盖上,再烧一杯开水他喝。”世良立刻抬起手来,眼睛向倪洪氏望着,摇了几摇,倪洪氏道:“周老板!你这是怎么了?”世良道:“大嫂子!我不行了。”说着,有气无力顿了一顿,又接着慢慢地道:“我……我不能……害你。叫他们,把……我抬出去……”说到那个去字,已经是没有声音了。
倪洪氏一阵心酸,眼泪就流下来。便道:“周老板!你放心,这不像你的家一样吗?你真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这两句话,大概让世良深深地受着感动,那枯瘦的脸上,也就流下两行眼泪来。
菊芬已是披好了衣服,一面扣着纽扣,一面走出来。她一看到世良面无血色,垂手垂足地躺在藤椅上,哇的一声便哭了。倪洪氏牵着她向后退了两步,连道:“傻孩子!你哭什么?干爹受的寒,睡一会子就会好的。”
这时左右的街坊,也都被这些声浪惊醒了。见倪洪氏留一个要死的人在家里,觉得她有侠气。大家受了她的感动,有火的送火,有热水的送热水。警察到了这时,也感到人家不过是亲戚而已,怎好把病重的人,向人家家里抬,也就自告奋勇,去找了一位西医来。
那医生诊了脉,便将倪洪氏拉到一边,低声和她道:“这个人既是刚刚下船的,当然有许多别后的话要说。现在我和他打一针强心针,让他再延长一些时候,有什么话,你们就赶快地去请他说罢。”倪洪氏道:“他是这样地不行吗?”医生道:“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过去的。我看到你们家贫寒,这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误了事。”那医生也不再多说话,自去和病人注射了一针,医药费也不要倪洪氏出一文,提了皮包,径自走了。
倪洪氏看到世良的样子,就知道不行,现在医生如此说了,她更是知道无望,于是走到世良面前,弯了身子,低声向他道:“周老板!你有什么话说吗?计春呢?”
世良道:“计春这孩子……不必提了。”说时,他见菊芬也站在面前,就抬起一只手来,战战兢兢地向她指着道:“她是一个好姑娘,你不要误了她的前程。我们还是那句话,我们以前订的婚姻,不必算了。”
倪洪氏流着泪道:“周老板!你不必为难,我早就说了,计春得着一个有钱的岳丈,他的书就可以念得出来了。你去后,他若肯认我的话,我依然把他当做干儿子。我决不能为了我的丫头,误了他的前程。”
菊芬在一边听了这话,公公将死,也不要她了。自己有了什么错事,让他父子两个都看不起呢?伤心之余,还加着一分委屈,这就心里更是难过。索性跑进屋子去,伏在床上,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