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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祥松了一口气。用一般结婚多年的丈夫对妻子毫不在意的态度说:“谈谈吧谈谈吧。”
但是很快金祥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曾善美把他们晚上的生活变成了另一种生活。另外的生活就是另外的生活。金祥想:他是不怕的。他是什么人?也许别的人他搞不定,自己的老婆还搞不定?
金祥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说:“那就谈谈吧。你又怎么了?”
曾善美:“我没怎么。我绝对正常。”
金祥:“昨天晚上回来就一副不对的样子,今天我还以为过去了呢?肯定是有问题了,有什么你尽管说,只是别老是这个样子,明天把这身睡衣扔掉。”
曾善美:“女人睡衣的事情你最好少管。好。你重视了就好。是有问题了。”
金祥:“说吧说吧。”
金祥点燃香烟,把烟灰缸拿到沙发上。
曾善美:“你别着急,有你发急的时候的。是这样,我想听你给我讲讲你的人生经历,比方几岁在哪里几岁又在哪里,从出娘胎开始讲到与我结婚为止。我希望你能如实地告诉我。”
金祥:“……”
金祥有所警惕地注视曾善美。
曾善美:“需要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吗?”
金祥:“不是的。善美,你开什么玩笑?老夫老妻了,你还不了解我?一定昨天晚上谁给你说了什么?他们在开我们的玩笑,你明白吗?”
曾善美:“都老夫老妻了,你真的认为我分辨不出什么是玩笑?你只管讲就是了。”
金祥:“谁?是谁?谁给你说了什么?”
曾善美:“我们现在谈的问题与别人无关。我只是想听听你的人生经历而已。”
金祥:“听听你说话的这种腔调!看看你这种样子!老天爷!观音菩萨!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你中邪了、十五年的夫妻了!让人看看,你还要我说什么经历!”
曾善美:“你激动什么?不过是一个妻子想听她的丈夫谈谈他的经历,如此而已!有什么不正常的?”
曾善美那如同夜里的猫的不寻常的目光一直追索着金祥。她的嘴唇更加苍白,随着她说话的翁动在昏暗里泛着清寒的光。
金祥沏茶,去厨房烧开水,到卫生间咳嗽吐痰,等等,做一些在家里显得合情合理的动作,试图用动作隐藏语言。可是曾善美非常冷静。她一点不着急。她蜷缩在橡皮树底下,耐心地等待着金祥回答她的问题。一个晚上不行,两个晚上;两个晚上没有结果还有第三个晚上。一连许多个晚上,金祥曾善美夫妇始终盘桓在第一个晚上的问题里。相持不下的结果是金祥作了让步。有一个晚上,他表示同意回答曾善美的提问。
金祥说话的表情是忍让的,语气是沉痛的:“我,一九五四年八月出生在本省红安觅儿寺村,农民的儿子,从小光着屁股在地上爬,五岁开始放牛,六岁下地插秧,七岁烧火做饭,八岁下河挑水。”金祥说到这里顿住了,他喉咙里似乎有些哽咽,他叭叭地吸烟。
曾善美盯着金祥,说:“九岁?”
金祥:“九岁我才上小学,开始做所有的农活。”
曾善美:“在什么地方?”
金祥:“当然是乡下了。”
曾善美:“告诉我那地方的地名。”
金祥:“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一个乡下的孩子,我他妈过的是苦胆掉进黄连汤,苦上加苦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你逼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曾善美:“九岁,在哪里?”
金祥现在是真的动了气的模样。他气呼呼地指着墙上的钟。镶着金边的石英钟是一副超然的我行我素的态度,没有因为金祥的发指而刷刷地转动。大家都明白,在这种时候,时间证明不了什么。既然时间证明不了什么,你还要拿它做证明,这只能证明金祥在找借口回避对方追究的东西。如果说在此之前,曾善美对别人告诉她的事情还不敢十分地相信,现在她已经完全陷落在最坏的预感之中了。金祥还在一径地愚蠢下去,指点着钟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写一点东西。我还有正经事情要做,不想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往事对我没有什么用途。”
曾善美直奔主题:“九岁,在哪里?”
金祥瞪了曾善美一眼,进了房间。这是愤慨的一眼。如果使用在大众场合,旁观者就会因此而激起正义感,会去指责女人的胡搅蛮缠。但这不是大众场合,是两个人的战争。愤慨瞪出去如同孩子吹出的肥皂泡。金祥在节节败退。他在曾善美看不见他的房间的墙壁后面胡乱抹着额头上的汗。他的心里也翻涌起最坏的预感。
又一个晚上在这里结束。
当金祥曾善美夫妇之间的战争帷幕徐徐拉开之后,一个晚上的结束与另一个晚上的开始便自然地连贯起来。有意义的时间流向是从黑夜到黑夜。睡觉仅仅是语言的停顿,白天完全就成了假象。
曾善美:“九岁,在哪里?”
金祥不可能一碰到这个提问就跑进房间。他被这个问题钉在了曾善美的对面。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处境的危险。他深藏起来的一座堡垒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他得赶紧堵住这个漏洞。也许那些人只是无意中对曾善美提起金祥九岁那年离开了家乡,在湖北的另一个地方襄樊呆过三年。他们还会说什么?他们不应该知道更多的事情。那种强留青春的欢乐聚会,人人亢奋,讲话都得扯着嗓子喊,聚光灯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只能傻笑着与人打哈哈,能谈什么实质性问题?大概曾善美一听到她不曾知道的情况之后吃了一惊,再屈指一数,算出金祥在襄樊的三年是与她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她当然要起疑心了。女人总是多心的。女人总是因细节的不符而直接怀疑主题。再一个原因恐怕是她没有生过孩子。不生孩子的女人会和老处女一样敏感,刻薄和僵硬。
金祥走近曾善美,一边慢慢地走近,一边揣摩着在她身边蹲下的可能性。
金祥在曾善美身边蹲下,触摸了两下她的手背。他注意到曾善美没有拒绝和退避,还注意到她的手背皮肤给他的细嫩爽滑之感,这是从别的女性那里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一个成熟男人的心就是这么地无奈,它更重视被女人身上游丝般的细微感觉缠绕。他是不可能放弃她的。所以他决定把一番话从肺腑里吐出来。
金祥:“善美,你是我的爱人。我们在一起已经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十五年,我们还将相依为命地白头偕老。我们没有孩子,没有什么亲人,我们只有彼此。我们不是一般的夫妻关系,我们是血肉至亲。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事情的。过去的一些小事,如果我没有告诉过你,那可能是我忘记了忽略了,我是一个粗人,一个农民出身的粗人,你得原谅我。至于我九岁到十一岁的经历,也就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我离开了家乡三年,过继到我表叔家做儿子,那个地方叫襄樊九龙沟,也就是你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后来我过不习惯,我爹妈就把我接了回来。八,九,十,臭狗屎。这是我们乡下形容男孩子的。那时候的我,也是调皮的臭狗屎一堆。后来的我,根本上就把那一段日子忘记了。再加上九龙沟是你最伤心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只注意到尽量不提九龙沟,倒真的不是想故意隐瞒经历。臭狗屎的年纪,谈得上什么经历?又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