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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暗外面亮,往往是他能看得清太阳下的她,绮雯却不可能透过窗纱看清他,于是皇帝倒可以放心大胆地躲在这边,欣赏她那做贼一般的畏缩模样,真比天桥上看西洋景的还得趣儿。

原来还担心自己为她分神。现在看来,这个神分的甚好。

处置国事的正常步骤,应当是百官将大事小情写作奏疏呈递上来,先由内阁诸臣过目商议,草拟出解决方案,再将奏疏大意和解决方案简写为票拟呈给皇帝,皇帝看过之后,或同意照办,或敕令修改,将意思传达给司礼监,司礼监宦官们再代皇帝做好批示,即“批红”,然后下发执行。平日的御门听政,也就是早朝,倒不是很重要的步骤。

皇帝曾在关中就藩六年,一直未再关注过京城官场,更不必提结交过谁。有时因忙碌心烦起来,他真是怨责父亲,任由江山沦落至此也就罢了,想要他继承皇位又早干什么去了?搞得他仓促接手,直至登基之时,几乎连满朝文武认都还认不全。

等他御极做了皇帝,司礼监里虽撤换了乔安国,拿回了批红权,但手下可用之人太少,王智等心腹再怎样忠心,从前毕竟没有接触过国事,想帮他的忙也是力不从心,其余宦官从前都是乔安国的手下,无人可以信赖。

而内阁又阴奉阳违不合作,无奈之中他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尽量亲力亲为。如此一来,他几乎成了开国以来最辛苦忙碌的皇帝。

偏他这人又责任心超强,见到江山风雨飘摇的局势,觉得自己身在其位,有责任全力争取挽回危局,仓促接手更是导致压力过大,一遇到难处就难免心虚,担忧自己有负父亲重托,稍有懈怠,自己良心上先要过不去,于是就愈发勤勉自制,简直疲于奔命。

王智时常劝他思绪不畅时便该停一停,歇一歇,说不定反而柳暗花明。这道理皇帝自己其实也明白。如今他已熟悉了庶务套路,要做的不再是摸清情况,而是与那些刁钻大臣们对战,需要的更多是临场发挥的急智,并不是越多花工夫埋头苦干,就收效越好的。

只是一年下来,似乎身心都养成了习惯,就像是陷入了一个自我强迫的怪圈里,拔不出来。其实他早就觉得,或许自己需要点什么特别的事来分分神。

如今,终于分成功了。

皇帝回想从前,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形势确实危殆严峻,但他像苦行僧一样地自我折磨便能换来形势好转么?这岂不是与自己没了办法就烧香拜佛、茹素祈福的愚蠢妇人无异?

还好,有她来岔开了思路,将他从恶性循环的怪圈里惊醒了,还好……所以说呢,她怕什么啊?得意洋洋地来找他邀功才对。

这天皇帝又招了方奎和邱昱两大特务头子来议事,商量着搜集罪证收拾兵部尚书崔振的事。这崔振是乔安国手下最得力的一个党羽,又手操兵权,若能拔除,对收拢权力和打击贪腐都十分有利,可惜目前尚缺个关键的切入点。

“东厂与锦衣卫全面清查,还是寻不到他的罪证,他就真能谨慎到了这种地步?”皇帝手扶在龙书案上,双眉微微锁起。

邱昱站立堂前,道:“是微臣无能,锦衣卫各方调查三月有余,能寻到的罪证也仅有些鸡毛蒜皮,最多够罚他几月俸禄。”

方奎也恭谨道:“奴婢无能,东厂里仍都是乔安国旧部,难免多有阴奉阳违的,一时难以查出什么头绪,说不定还有人已为崔振报了讯息。”

“不怪你们,是朕不够谨慎,打草惊蛇在先……”皇帝微叹了口气,靠到了椅背上,忽猛地看见,绮雯出现在了挑起的门帘之外,脑中的思绪霎时断了。

她没有进门,有外臣在的时候她都自觉不进来,也没有抬眼望他,只规矩地垂着眼,将手中的茶盘转递给王智,就退出去了。

皇帝差一点就不由自主地起身跟过去。

王智将茶端上来,贴心地小声解释了一句:“爷,三日之期已过。”

皇帝才回过神,三天终于过去了,里外里加起来已有六天没有得她奉茶,感觉就像过了好几个月。

现在这状态似乎不太对,看起来她还能应对自如,他却时时怅然若失,明知暂时不宜有何进展,却做不到再像从前那样平静处之,这该如何是好?或许……该去找她商量一下?

好吧,其实他就是为了尽快与她说说话,找了个借口而已。

如果绮雯是皇后,皇帝或许会去坤裕宫找她商量事情,可她是宫女,万没有做皇帝的去“找”宫女商量的道理。

可他委实不想唤她来隆熙阁殿内说话,那样太刻意,太像主仆,不符合他现在的心境。于是等到天将黑的时候,料着她会去值房吃饭,他就屏退了侍从,独自踱出了正殿。

当值的文书房长随小张恪很有眼力劲,看出主子不愿被人盯着,就没去如影随形,皇帝也就不用担心,潜入值房找个宫女聊天会被写入《内起居注》。

这时间无人洒扫,内外庭院都不见人。守在外院门口的两名中官站得像柱子一样笔直,若非他走去跟前,那两人看见他也只会当做没看见,只管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莫名有点做贼心态,好像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样,若无其事地在琉璃照壁边上晃了几步,看准了周围没人留意,才朝外院西边那排值房溜过去。

王智说过,她的值房在朝南的头一间,那是最向阳最暖和的一间,为的是照顾她这隆熙阁唯一一个姑娘的身子骨。

他见房门开着一尺来宽,料着也没什么怕他撞见的事儿,就上前往里看了看,未见有人,索性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确实没人在,但屋内的景象可让他大吃了一惊:桌上的茶壶茶碗摆的横七竖八,床上的布面薄被胡乱摊着,凳子在床边倒着,椅子在桌边斜着,明明是陈设简单的一间斗室,却乱得一塌糊涂。

他疑心是自己走错了,她平时身上收拾得很利落啊,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而且这三天据王智说,他屋里的洒扫就是她做的,也是点尘不染,尽善尽美,她自己的屋子怎可能是这样?

察觉脚下异样,低头一看,一只绣了红线梅花的白绫女袜上印上了半只他的脚印……是她的屋子没错,敢情是个只要面子不要里子的人!

皇帝是个天生强迫症洁癖,生活细节虽不像一般公子哥那般追求奢靡,却极其计较整洁,入得他眼的东西必须摆放整整齐齐,装束必须一丝不乱,若非如此,之前也就不会被绮雯一个摆茶杯的细节轻易征服。

看了这种景象他自是心乱如麻,简直不能忍。好歹她也是个姑娘家,怎能住在这种猪圈里?这里还不是下处,是值房,她平日又不住在这儿,不就那天睡了一晚么?一晚就乱成了这样?钱元禾他们也不管管!

忽然明白过来,也只有她的屋子才可能这样,正因为宦官们都知道她得自己的宠,才会避着她的屋子,看见也当没看见,得脸宫女的下处都有粗使宫女洒扫收拾,这值房只做上值期间临时休憩所用,卫生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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