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脑海深处响了起来,“我好后悔。”有一瞬间,晴明清醒的意识被这股思绪所覆盖:“我快死了,我不想死,我本可以不死的。”
人活在世上,婴儿、孩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每一个时期都有一个词汇来形容他的年龄,首先叫做成长,然后叫做成熟,最后叫做老去。
每一个人在时间的不停流逝中,都在不断地老去。有句玩笑,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有想着要活着回去。成长的时候有这纯然的快乐,成熟的时候感受生命的可贵,老去的时候逐渐心生恐惧。
身体不再健康,头晕目眩,心跳加速,肠胃不适,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逐渐变老,器官逐渐钝化,每一次睁眼,每一下呼吸,每一次从不适里恢复过来,老去的人就会意识到,自己真的时日无多。
普通人会放下这个念头,因为这是无法逆转的自然规律,珍惜剩下的时光,好好地度过剩余的每一天。
但在那股妖力占据晴明正常思绪的瞬间,他忍不住想:“我真的好后悔。”
仿佛是晴明自己的情绪一样,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画面,那是他的妻子去世时的场景:
和室的障子被关了,深秋的寒风吹不进和室,屋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晴明记得很清楚,他握着梨花的手,年老妇人的呼吸声已经很轻了,妇人浑浊朦胧的眼睛努力睁大着,弥留回光返照之时,她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丈夫。
“夫君,”晴明记得很清楚,他的妻子唤着他,呼吸很艰难,肺里带着粗重的噪音:“我走你前头,你要好好的。”
晴明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我会的,我会好好的,我会长命百岁的。”
睡在铺榻上的晴明呼吸重了一些,他想起了这个场景,他的思绪变得混乱起来,烦躁的情绪压下了清明的理智,他一点也不好,他的身体在一日一日的变老,他身上封印妖邪的印记就仿佛是把他拖入深水中的水草一样。
他活不了多久了,他好后悔!
他是白狐之子,他是平安京内最具盛名的阴阳师,他本来拥有一眼看不到的寿命,他本来可以和在乎他的长辈无拘无束的生活——他好后悔!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封印他的妖血,为什么他要选择作为人度过余生?
他一点也不想死。
但他马上要死了。
他只剩下几年的寿命了。
这些声音就如晴明自己的想法一样,在晴明的脑子里回荡,那种像是缠绕树木的荆棘一样,带着刺的茎叶死死缠住脆弱的心绪,那种压抑、烦躁、痛苦、无助、悔恨的情绪,晴明几乎无法挣扎地沉入仿佛深渊的压抑情绪里。
蓦的,胸口一沉,晴明猛地睁开眼,雪白的肋差落在他的心口上,晴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抬手抓住了刀柄,晴明手指在刀柄上蹭了蹭,感觉到胸口的肋差体积急速缩小,最后变成了一个挂坠的大小。
晴明控制着自己的灵力,他用纯粹的灵力护住自己的头脑,他要用自己的灵力作为诱饵,他要让扎根在在他心口的妖怪茁壮成长,他要把这个有着白狐血脉的身体给出去,他要杀了那个妖怪。
一切准备就绪。
作者有话说:
阴阳师之死
平安京以皇宫为中心,护城河环绕着都城的核心,据说人工挖掘的河流之内有守护神明的存在。而皇宫城墙之外,从修葺整齐的道路延伸到内城城门,是各大贵族古朴亦奢华的宅邸。大内之中,城门之内,由阴阳寮守护的主城覆盖着清冽的灵气,干净至极。
但从城门开始,平民的房子沿街林立,情况就截然相反了。两个大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萦绕于内城之外,挥之不散的晦涩妖力。
玉藻前悠闲地走在都城的街道上,衣襟口卡着的小狗头双耳竖得直直的,小爪子托在下巴底下。
一身白裳红焰装扮的九尾狐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周身萦绕的妖力却让周围的人对他视而不见,力量控制到极致的大妖自顾自揉着怀里左顾右盼的狗头,修罗丸就着自家狐狸撸头的姿势,金色的眸子咕噜噜转着。
修罗丸仰着头,在他眼中,晦涩阴郁的妖力如若实质,妖力如同灰色的雾气一般,朝着内城干净清冽的结界飘荡而去,灰色的雾气在接触到无形结界的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
“看起来,”玉藻前揉着自家犬儿的犬首,说道:“平安京并不平安。”
太阳逐渐沉下地平线,黄昏时刻,封魔之时,在平民聚集的外城中,那股阴郁又压抑的妖力显得尤为突兀,修罗丸抬了抬爪子,指了个方向:“我们去那边看看!”玉藻前点点头,就在刚刚,两个大妖感受到了突兀的妖力波动。
沿着街道边沟渠里的潺潺流水,两人走到外城的小河边,绕过街角,在小河之上,离着一座灰石拱桥。玉藻前手指挠了挠自家犬儿的下巴,小犬儿发出“呜呜。”的声音,九尾狐止住了脚步。
九尾狐瞧着身着狩衣的中年人慢吞吞地往桥上走去,这人的心口上,也凝着封印妖血的印记,只不过,他的印记并没有晴明加诸于身上的那么牢固。
小犬儿踩着衣襟的边边,黑鼻头嗅了嗅,这股血脉的气味,修罗丸分辨出来,这人也是晴明的血脉,玉藻前感受到那人周身逸散出的清明灵力,他的妖力继续回转,身形不为人所见。
灰石拱桥之下,晦涩的妖力在水底涌动着,周围人烟稀少,光秃秃的柳枝随风荡漾,夜色已沉,昏暗的烛火从远处房屋的木窗里透出来,此地漆黑一片。中年人看起来就像是误入此地的旅人。
修罗丸睁瞪着漂亮的金眸,目录关切,感觉到脑袋上一重,自家狐狸不满的整只手盖在狗头上揉搓了一把,修罗王努力地仰起头,眨了眨金眸。
狐狸的黑瞳盯着狗,白犬慢吞吞低下头,分一点点关心给晴明,他的孩子由他自己去操心。白犬脑袋低了低,耳朵在狐狸手底下弹了弹,懒洋洋地闭上了眼。
不能再多看了,再多看他家狐狸就又要醋了。修罗丸的妖力却悄咪咪的逸散开,借着平贴地面延展开的眼里,将桥上的景象收入眼底。狐狸揉着自家犬儿的脑袋,听着自家犬儿的心跳和呼噜噜的声音。
中年人一步一步走上石桥的阶梯,在拱桥的最高处,两个大妖瞧得清楚,一个身姿妙曼的女人身无声息出现在中年人的身后。女人墨色的乌丝披在身后,她穿着艳红色的浴衣,衣裳上年用金线绣纹着精致的纹理,两手交叠搁在腹前。
修罗丸鼻头动了动,女人并不是人类,而是带着阴冷水汽的妖怪,这个隐匿身形于桥下水中的妖怪分明缠绕着散发着恶臭的黄泉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