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顾不是刑警,他去刘大嫂家不过是要保护现场——他已经认定这个空罐很可能与喻宝珠的猝死有关。看过两个孩子的卧室后,他把房门关上,扯过一张凳子坐在门前,请随着一起过来的居委会主任给派出所打电话报告。
派出所得到报告,马上转报分局。不一会儿,三个负责调查喻宝珠死亡情况的刑警王秀木、阮嘉平、郑寒笙合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风风火火赶到。听小顾说了说情况,刑警转而问刘大嫂和两个孩子,这个空罐是怎么个来路。可是,刘大嫂和她的一对子女对此也是莫名其妙。刘大嫂说,要不是老鼠叼进来的?刑警断然否定,罐子比老鼠大出许多倍,怎么个叼法?
正说着的时候,男主人老陈下班回家,听清刑警上门的原因,赶紧解释说,他前天上午出门买菜,经过弄堂口的垃圾箱时看见了这个空罐,垃圾箱在弄堂的左侧,空罐在右侧的墙边。估计是有人经过时顺手抛入垃圾箱,却差了些许准头,扔到垃圾箱的边沿,又弹落到对面的墙边。他觉得这个空罐不脏,又没损坏,就捡起来放在菜篮子里,买完菜就带回家了。那个年月,用罐子、盒子、瓶子包装的糕点糖果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乃是奢侈品,除非有亲友赠送,一般是买不起的。有人赠送的话,吃完了内盛的糖果糕点,也肯定会把空罐留下,作为盛放小物品的容器。所以,老陈随手捡个空罐拿回家之举,在当时是很正常的。
刑警把空罐送到市局进行技术鉴定,技术人员从空罐里残留的糕点细屑中检得微量氰化钾成分,此外,还在空罐表面现了数枚指纹,其中包括死者喻宝珠的。
嵩山分局以此作为依据,再次向市局报请立案,终于获准。市局对该案的侦查比较重视,指派刑侦处第二科科长钟乃道和资深刑警张崇师与嵩山分局之前奉命调查的三名刑警郑寒笙、阮嘉平、王秀木组建专案侦查组,钟乃道任组长。
当晚,专案组开会研究案情,对新现的那个空罐作出如下推断——
空罐里曾经盛放过沾有氰化钾的糕点,那只老鼠溜入陈家后,循着糕点香味找到空罐,在底部咬了个小窟窿,含有剧毒的糕点残渣导致老鼠死亡。当然,刑警的工作跟爱国卫生运动没有关系,他们关心的不是老鼠的死因,而是准明星喻宝珠的死亡之谜。这个空罐必然与喻宝珠的死亡有关。从空罐表面遗留的喻宝珠的指纹推断,此物很可能是这个姑娘抛弃的。那么,她是如何得到这罐糕点的,又是什么时候把空罐抛弃的?如果喻宝珠是吃了这些有毒糕点死亡的,在她抛弃空罐到中毒死亡之间的这段时间里,这些有毒糕点又存放在哪里?
一个嫌疑人
案第三天,专案组刑警分别对上述问题进行调查。
刑警张崇师、郑寒笙、阮嘉平三人去仁安里走访群众。这天是星期六,当时距实施双休日制度还有四十多年,因此周六照常上班。刑警分头走访了仁安里所有家里有人的住户,忙到下午六点多,刑警阮嘉平走访居民费长礼时,终于查摸到了一些线索。
费长礼在十六铺客运码头工作,上长日班。每天早上七点出门,骑自行车到单位,在单位食堂吃了早饭,正好八点上班。据他反映,月日早上骑车出门时,看见喻宝珠从家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彩色罐罐。两人照面时,喻宝珠还冲他甜甜一笑:“爷叔,上班去啦?介早啊!”
自行车出弄堂口刚拐上马路,对面人行道上有个端着钢精锅子的老太太被路面上的薄冰滑了个趔趄,人没摔倒,锅子却脱手掉落地下,豆浆泼了一地。老费下意识地捏了下车闸,把车停下朝那边观望。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接着,喻宝珠就走出弄堂,目睹了对面那一幕,不无同情地叫了声:“啊呀,打翻脱哉!那奈能办啦!”一边说一边穿过马路,要去相帮老太太把锅捡起来。但已经有人先一步做了,所以她只是看了看,然后就离开了。费长礼说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姑娘手里已是空无一物。
刑警由此判断,老费听见的“咚”的一声,就是喻宝珠把空罐抛向垃圾箱又弹落在地的声音。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喻宝珠是在月日上午七时许把那个空罐抛弃的。稍后,卡车司机老陈去菜场买菜经过弄堂口时现了那个空罐,就顺手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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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路刑警钟乃道、王秀木的调查就没有那么顺利了。他们计划先去向喻雅仙询问。昨晚刑警与死者亲属谈话后,见喻雅仙的情绪很不稳定,建议喻鼎举夫妇及那对堂兄妹商量一下,留下一二人陪伴。那一家子视仁安里的住所为“凶宅”,觉得不便住宿,遂决定把喻雅仙带到他们位于新闸路的住所暂住几天,便给刑警留下了地址。可是,今天上午过去,刑警却吃了空门。问邻居,都说不知道这一家子去哪里了。刑警王秀木便有些后悔,说昨晚没有想到,应该请喻鼎举夫妇的子女留下工作单位的地址和电话的,还应关照一下他们,如果出门的话,要跟居委会打声招呼,以便警方有事可以联系得上。
钟乃道说不着急,咱们上派出所打听去。两人去了新闸路派出所,查下来,喻雅仙的堂兄是有工作单位的,系铁路局机务段的采购员;堂妹是家庭妇女,其夫系闸北一个姓丁的西医,上海解放前夕,那医生不知怎么失踪了,她就回了娘家。如今,她的生活全靠西医留下的积蓄。顺便问了问,得知这一家子在政治上都无问题,从未参加过反动党团或封建帮会,也向无治安方面的违法记录,即使那个“守活寡”的堂妹,也未听说有过什么生活作风方面的绯闻。
刑警就往铁路局机务段打电话,那边说确有喻某某其人,是供应科的专职采购员。电话转到供应科,不巧,喻去外面采购物资了,具体去了哪里也不清楚。刑警只得请对方给喻留话,让他回来后跟警方联系。打过电话,两个刑警连水也没有喝一口,重返喻鼎举的住处,还是铁将军把门。没办法,只得又去铁路局等候,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仍不见人。再去新闸路等了两个小时,下午五点,方才在喻家门口候到了刚刚回家的喻雅仙的堂兄。一问方知,昨晚喻雅仙的情绪很不稳定,还高烧,就把她送广慈医院了。当时是堂兄妹两个把她送去的,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天明后,喻鼎举夫妇赶来了,堂兄去上班,留下喻鼎举夫妇和妹妹陪护。
钟乃道、王秀木赶到广慈医院时已是六点,在走廊与送曾显聪出来的喻雅仙的堂妹相遇。昨晚在仁安里她与王秀木见过面,认出乃是分局刑警,就把曾显聪介绍给王秀木。这个名字钟乃道、王秀木之前已经听说过,于是点头招呼,钟乃道还跟曾握了握手。曾显聪昨晚抵沪后,在北火车站就与喻雅仙分手了。喻鼎举夫妇是比较讲究老理儿的,他们倒不反对喻雅仙与曾显聪交往,但认为曾显聪还没有办完离婚手续,不应该跟喻雅仙显得太过亲密。昨晚阻拦曾显聪随同他们去仁安里也是这个原因。
喻雅仙下半夜被送进医院后,打了一针安眠剂,一觉睡醒已是上午十点,开口便唤曾显聪。老两口为稳定侄女的情绪,马上让女儿给曾显聪打电话。曾显聪在医院陪了大半天,此刻正要回家,出门就碰上了前来调查的刑警。
得知眼前这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子就是曾显聪,钟乃道暗忖,听说这人几乎天天出入仁安里,喻雅仙母女俩的生活开支全部是由他负担的,那么这罐糕点是不是他买的呢?于是,就把空罐拿出来,问曾是否见过。曾显聪马上说,那是喻宝珠喜欢吃的冠生园什锦果,家里是常年不断的,前几天还听她说要去买马口铁饼干听包装的新品。至于这个空罐,曾显聪说他没有见过。
曾显聪告诉刑警,他最后一次见到宝珠是月日。那天他要陪同喻雅仙去苏州,买的是十点钟的车票,去北站的路上,他让出租车在仁安里拐一下,接上喻雅仙,顺便给喻宝珠留下些现钞——他解释说,母女俩的生活费都是由他提供的,每月不少于两百万(旧版人民币,与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是∶,下同),还不包括平时给她们买的东西。说到这里,曾显聪忽然眉峰一耸,说我想起来了,这罐什锦果是宝珠自己买的。过年时——年初四或者年初五,我请她们娘儿俩去南京路国际饭店吃罗宋大餐,路过“泰康”(即泰康食品店)时,宝珠进去买了两罐。当时,店员告诉她过几天有三磅装马口铁饼干听包装的新款上市,宝珠当即表示过两天要来看看。日上午我去仁安里时,宝珠告诉我一会儿就要去“泰康”买那种新品。
聊了一会儿,曾显聪先行告辞。刑警进病房询问喻雅仙。王秀木注意到,和一天之前相比,喻雅仙憔悴不少,两眼空洞,神情木讷。原以为这种状况下跟喻雅仙很难沟通,但刑警还是出示了空罐,试着问了问。喻雅仙的思维倒还是比较清晰,言语表述也算正常。她告诉刑警,女儿从小就喜欢吃冠生园的糖果糕点,两年前,冠生园推出了这种什锦果,先是盒装,后是纸罐装,她都特别喜欢。当然,市场上还有散装供应,但她说散装的味道不及盒装或罐装的,所以只买这两种包装的产品。这次冠生园又推出了马口铁听装的,她自是要赶紧去买。不过,日上午去南京路有没有买到,她就不清楚了,因为她已经和曾显聪去苏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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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个空罐又是怎么回事呢?喻雅仙说,年初五曾先生请我们母女去国际饭店吃饭,饭后逛南京路时在“泰康”买了两罐点心。不过,这两罐点心并没有拿回家里。回家路上,宝珠去小亚家取一幅油画,还在那里待了一阵儿,吃了晚饭,临走时拿了油画,却把两罐点心给忘记了。日上午曾先生来接我之前,小亚提着那两罐点心上门了,说是宝珠上次忘记拿的。宝珠还埋怨他,说事后给他寄生日贺卡时已经写明不必送来,让他留着吃。可小亚还是执意送过来了。
刑警问,小亚是哪位?跟喻宝珠又是什么关系?喻雅仙说,小亚是喻宝珠在社会上结交的朋友,二十二岁,小伙子人蛮好的,喜欢画画,六七年前就已经拜师学油画了,他的作品参加市里的比赛得过奖,年前还听说有一幅他创作的油画要送苏联去参加社会主义国家青年油画作品展览。年初五宝珠去取的那幅油画,是他特地画了送给宝珠的。
刑警听到这里,禁不住问,这个小亚是不是在和喻宝珠谈恋爱?喻雅仙说,小亚除了画画,还喜欢跳舞,而宝珠也喜欢跳舞,两人是在跳舞时认识的,已经认识一年多了,是不是在谈恋爱那就不清楚了。我经常听宝珠说起他,两人也经常走动。不过,像宝珠这样漂亮的姑娘,还不是走到哪里都有小伙子围着她转。
当晚八点半,专案组开会分析案情。如果喻雅仙的回忆没错,那么那个后来被现内有被下毒糕点的什锦果纸罐曾在小亚家里放过将近两个星期,直到出事前两天的月日才由小亚主动送到喻家。而在这之前,喻宝珠在给其邮寄生日贺卡时已经传递过信息,说什锦果送给他了,可是,他却特地送回来了。而在送回后的次日上午,仁安里有居民看见喻宝珠把其中一个已经吃光了的空罐扔进垃圾箱。
如果说染毒什锦果在空罐被抛弃之前已经被喻宝珠吃掉的话,她肯定当时就殒命了。可事实并非如此,次日上午她还好好地出门,经过弄堂口垃圾箱时还顺便抛弃了空罐。这就是说,染毒什锦果并未被喻宝珠吃掉,而是放在家里的某个容器内。可是,勘查现场时已经搜遍了全宅,并未现有哪怕一张半张包过什锦果的纸张,更别说其他放过什锦果的容器了。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喻宝珠肯定把未曾吃掉的包括染毒什锦果在内的糕点放在家里,一直放到月日早上才吃。那么,她究竟把纸罐里剩下的什锦果放在哪里了呢?一干刑警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去处:她把吃剩下的什锦果放进那个新买的马口铁饼干听里了。次日,她早餐可能没在家里吃,所以没出事。月日,她在家里吃早餐,误食了放进马口铁饼干听里的染毒糕点,当场中毒身亡。
那么,另一个纸罐的什锦果到哪里去了呢?喻宝珠不可能在两天之内把两罐糕点吃得只剩下少数几枚呀!这个,刑警就分析不出了。还是先调查吧,去找那个小亚调查,因为他此刻在专案组眼里已经成为涉嫌对象了。
月日上午,专案组刑警张崇师、王秀木、郑寒笙开始对小亚进行调查。先从外围进行,前往小亚居住地管段派出所了解此人。民警介绍如下——
小亚今年二十三岁,汉族,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其父系着名画家,民主党派人士,政协委员。小亚去年毕业于上海美专,现供职华东工艺美术品研究所,系该所一位年轻的设计员。小亚无刑事或者治安犯罪记录,也未曾参加过任何党派或者帮会组织,政治态度属于一般群众,不像其父那样追求政治进步。可能受家庭经济条件、艺术氛围、画家职业、旧社会遗留的生活习惯等影响,小亚在物质生活方面追求优,他的穿着打扮既另类又前卫,从头到脚的服饰全部是舶来品。上海解放后,市场上渐渐少有进口服装鞋帽,他就让海外亲戚邮寄。平时经常出没的场所是舞厅、影剧院、溜冰场、游泳池、饭馆、咖啡馆等,出手大方,被人视为“比小开还小开”。小亚家有房产数套,平时不与父母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北四川区峨眉路的一处独门独户的私房内。
外围调查之后,就把小亚传唤来所,当面接受调查。这是一个颀长身材、眉目清秀、举止斯文的俊逸青年,以一种若无其事的神态出现在三位刑警面前。在刑警想来,这等神态似乎可以表明小伙子还不知道与其交往甚密的姑娘已经长逝。于是,刑警的开场白是:“你知道喻宝珠出事了吗?”
没想到,小亚若无其事地缓缓点头:“我听说喻宝珠猝死了。”
“你跟她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朋友。”
“什么性质的朋友呢?”
小亚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呵——对不起,昨晚在赶活儿,天亮才睡,睡了没多久就被户籍警敲门叫醒了,精神有点儿不济。你们问我跟喻宝珠是什么性质的朋友,我想我们这种关系应该属于谈恋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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