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太闲了。日子轻闲得令人发慌。她教起徒弟们都很是有气无力,偶尔莫名其妙发脾气。十三太保们私底下说,咱家师父的暴脾气快赶上皇帝陛下了。听说今天又有一名宫人被陛下杖毙,陛下昨天晚上嚷嚷头疼来着。
赵婠在心里冷笑,能不脾气大么,皇帝陛下如今快成了朝堂上的摆设,大臣们议起事来都像早就商量好了一般,他老人家的脸色可是一日臭似一日。
七月十五,是赵婠正儿八经的生辰,可笑她将八月十五当成生辰过了十几年。也对,她就不是与家人团圆的命,她是从鬼门关逃出的人,满身煞气。
要是越乐在该多好,她和他就能在月色下缓缓散步,牵手喁语。对了,越乐的生辰又是几时?
望着如洗月色,赵婠想像着越乐正在雪地里跋涉,一阵心酸伤感。她跃上机关堡垒,眺望北方,却发现府门外面似乎有人在徘徊。
是清平公主。
七月十五,是女儿的生辰,清平公主哪里坐得住。她如今可是勤快人,上朝积极得很,并且不时附合嬴昭一方提出的朝议之事。谁都知道,她为的什么。
可清平公主与赵婠还只是偶尔能聊几句天的同僚,不远不近,不咸不淡。时间隔得越久,她发现自己越不能将话说出口。赵婠脸上温和却又透着距离的神色,是一盆不烧手不冰手的温水,有热度,却在慢慢地冷下去。
旁的时日她可以忍耐,但是今天是十九年前自己受难的日子,是孩儿出生的日子,清平在府里再也坐不住。临出门前,宁安公主府来人禀报,说宁安公主似乎有要生产的迹象,她的脚步只停滞了一下,仍然往护国公府来。
宁安公主有明贤太妃,清平的女儿却要独自度过生辰。然而到了护国公府门前,望着紧紧关闭的大门,她却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能登堂入室。她向宜王打听过,护国公府今天依旧平静,没有为主人庆贺芳诞的迹象。
清平在朱檐巷外面徘徊,偶尔有府邸中的人出现,她还要躲进街角阴影里,唯恐被人看见。如今天气渐热,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护国公府,背上渐渐沁出汗来。
就算不能进府去,她也打算在这儿站上一宿。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孩子表达自己的心意,她怕拒绝,怕自己承受不起孩子冷漠的拒绝。
仰头,遥遥看见护国公府里树影憧憧,偶有灯光外泄。清平公主眼一花,却见墙上似乎有个人影,她眯缝起眼,刚打算上前将这个企图不良的人揪下来,却见这人影对自己招了招手。
这是……赵婠。
赵婠坐在墙头上,轻声道:“咱们说会儿话?”
清平公主大喜过望,身形飘动,掠到墙头,却见赵婠坐在墙头上,背倚着墙檐,一条腿在半空晃荡,另一条腿支起。她手里拎着一坛酒,对自己微笑。清平讷讷,她向来注重仪表姿态,若是宁安公主敢这么没规没矩地坐着,她必定是一番声色俱厉的喝斥。
可对面是赵婠,哪怕她不是自己的女儿,清平公主也觉得她的坐姿不仅不粗俗,还另有一种潇洒英气。
赵婠捧起酒坛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问清平公主:“您也来一口?”
清平公主没有半分犹豫,道:“求之不得。”接过酒坛子,同样畅饮,美酒入肚,她微醺,笑道,“久闻国公府藏有三十年的猴儿酿,如今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赵婠摇头,道:“您说错了。那猴儿酿早就喝光咧,这酒是从孟阁老家里顺来的,不过也有近二十年,是留给孟墨白的状元红。”
清平公主脸色一僵,随即又道:“那也是好酒。”
赵婠又喝了一口,神色有些忧郁。清平公主看得清楚,好一阵心疼,不由关切问道:“你似乎有心事?”
赵婠看了她一眼,没藏着没掖着,说:“越乐有事离京。”
清平公主一惊,赵婠上朝时,还时而能看见那个玄衣蒙面人跟在她身旁。也有人打趣说怎么又给蒙上了,赵婠便似真似假地说,因为一走在路上,便有无数瓜果掷来,她生怕自己这八匹机关马载不动恒京少女们的春心,只有把罪魁祸首藏起来。
赵婠护短,赵婠霸道,赵婠蛮不讲理。所以,她干出这种让一大老爷们整天像个小媳妇般躲躲藏藏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清平公主垂首,目光凝注在赵婠脸庞上,她怔怔地望着酒坛子,眼神迷蒙,神态与清平公主的康弟若有所思时一模一样。清平心中酸涩,忽然也不想这么直挺挺杵着,忽然也想像赵婠这样无所顾忌地坐下。
清平公主长长的宫绦从墙头垂下,于夜风中缓缓飘舞,月色洒在她秀美的脸庞上,泛着柔和的光。赵婠扭脸,见她与自己一样坐在墙头上,心里生出奇异的感觉。在赵婠心里,清平公主就应该是在万兽山那晚上看见的模样,她站在最高的树梢上,垂首下望,目光中是高不可攀的冷凛与雍容。
——清水流觞那日,不管赵婠是否承认,她都在潜意识里学了清平的作派。飘飘凌空,似乎眨眨眼就能飞上苍穹,挣脱这尘世所有烦扰束缚。
清平缓缓道:“他会平安回来的。”
清平的声音里有笃定的沉稳,赵婠当然也相信越乐会平安返家,可不知为什么,清平这一句不是安慰的安慰仍然让她眼微红。这让赵婠觉着很狼狈,她下意识里就不像在清平面前露出软弱怯意。她坚韧顽强,不再需要格外的呵护。
赵婠努力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我知道。越乐不是一般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