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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要命的招术,往往发生在最掉以轻心的时刻。我只觉肩胛一痛,侧头惊骇一望,箭尖戳了我一个血窟窿,汩汩地冒出了美不胜收的大血花。看看,这就是卒的妇人之仁。我痛得咝咝直叫唤,他凌空一个筋斗,手中木屑刷刷,钉住杀我者的手腕,武器沉落水中,其人惨号着借用臂力划水而逃。
不就是被挑落了手筋吗,叫得比我这个濒死之人还大声,没出息。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钱还没赚够,人却快死了,可卒犹在带我在水上斜掠,充分享受着打架(而不是杀人)的乐趣,我气急败坏:“快,帮我拔箭止血!”
粗人到底是粗人,他当谁都是练家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血气方刚,虎虎生威。可我就这点小身板,血不够用,经不起这个流法。再不得到救助,待他一回头,会发现背后挂着一只纸片人,又薄又白,吹口气就会散成纸铜钱。
小命捏在他手里,我怀着一线生机,不敢老发脾气,可这惜字如金的人五个字就掀翻了我的天灵盖:“箭上有剧毒。”
箭上淬有毒液,止也没用,而追兵正接二连三地从水下窜出头。若是鱼虾就好了,随便撒撒网,提起来就是一大笔钱。
雇这么多人来杀人,开销真大。这位幕后金主定然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我不无同情地瞧了瞧卒的后背,他的主子惹麻烦了,杀手凶猛,人人都不屈不饶一心想置之死地,八成是在替自家女儿出气。
情债欠多了,难免劳民伤财祸国殃民。情海无边回头是岸啊,欧阳公子。
若不是靠着点胡思乱想撑着不让自己晕厥过去,我一定就此沉睡,与世长辞。当卒终于意识到要扶持伤员时,天已微微亮,泛着蛋壳青,百里绿湖,岸,近在咫尺。
天光朦胧,杀手们如恶灵退散,就冲沿途一波又一波的出没,少说也有百余人,各自受着伤爬走了。卒把我放平在草地上,蹲下身查看了一阵,我总算不再流血了,抬眸对上了他的面容,赧然了。先前逃命时我太怕死,双手紧紧抓住他不放,活生生地在他脖子上掐出了数道血痕,他不呼痛,眉也不皱,只道:“去君山。”
“那是哪里?”
他不答,又把我背起,上路去。我强忍剧痛,默默地把话替他补圆了,君山上有神医或灵药,能解我毒,但事不宜迟,得赶紧。他直向东南,步法极快极迫切,如暴风骤雨,我痛傻了也心知我中的可能是某种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奇毒,多半是从“蝎子、眼镜蛇、孔雀胆”一类的大毒物里提炼得来,中毒后几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
2冰与雪,周旋久(2)
无边无际的想象里,我被自己的猜测吓破了胆,一嘴巴苦水。想问,但怕证实,不问,又于心难安:“我会死吗?”
卒答得干脆:“会。”
两眼一黑,我求他:“那别去君山了,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死在青姑眼皮下。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死是她身旁蜷起来的一块死肉。我爹于她,活不见人,而我于她,死可见尸,她会安心。我了解她,与其让她心内空落落,不如看着实物,归于寂寂大荒。
卒不听我的,长途奔袭,锐不可当。连他这种身手不凡的人都解不了我的毒,还笃定地宣称我会死,那我何必要客死他乡?不行,我要回家。我又求他:“我还只有几个时辰可活,让我见见我娘吧。”
卒微诧异,转头看着我,眼底有疑惑。我被这人折腾得发不出火了,双方交流太困难,我生死未卜,不想和他玩猜灯谜大会,直通通地说:“我还有颗鸽子蛋,用不成了,我要交给我娘,必须回去。还有,我家的银子藏在哪里只有我知道,她太糊涂,一辈子也找不着,我得……”
卒的后背湿透,我的血将他的蓝衫染成暗红色,好一只圆不隆冬的红灯笼。灯笼不说话,只背着我跑路,日行千里夜奔八百,连饭菜也顾不上吃,倒是给我买了两只馒头一壶茶,往我手上胡乱一塞,接着跑。
沿路仍有零星的追兵,这一次卒倒不含糊,长剑在手疾如流星,当真是杀手风范,我看得眼花缭乱,喝了声彩:“你把人杀得真好看!为什么不顺便学下解毒?”
说书人的故事里不都有这样的情节吗,大侠们的怀中揣着几只瓶瓶罐罐装着速效救心丸,咽下去就悠悠醒转,再过半个时辰就能活蹦乱跳吃肉喝酒。然而灯笼说话了:“你为什么不顺便学下治理绿湖?”
我愕住:“十三。”
他困惑地挑眉,我告诉他:“你说了十三个字,下次我要挑战十四个。”
挑起他的好奇心,他的话会多一些,寻医之路就没那么闷了。我咂摸着他的话,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不在绿湖杀人的原由了。宁城人靠水吃水,尸体会染污了绿湖,会连累柔娘号媚儿号的生意,可我自私,想到的是自己:“你不想连累大家有口饭吃,却连累了我的性命。你们江湖人就是这么理解道义的吗?空负为国为民的远大理想,惟独不考虑身边人的死活。”
“……我只为主公。”
真精彩!一位男青年和另一位男青年的故事。这条命是你的,这个人是你的,你随时要我出力,我都肝脑涂地。我以废话镇痛,沉浸在幻境里翱翔,但灯笼冷不丁又道:“若见着神医,你我以兄妹相称。”
我循循善诱,他的话多了起来,我很高兴,他再接再厉:“切勿说出你的来历,以免神医翻脸。”
“神医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我不能当我?”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我只是小明号的主人,世间的一只小蝼蚁,我能有什么来历会激怒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