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又朝原路折了回去,只见宣室殿殿口的宦者仍手奉托盘,盘上银碗中,汤还飘着袅袅的热气。我双手沉稳地接了过来,再次向殿内走去,放重了步伐,清越的足音在宣室殿的长廊中浅浅地回响,我远远地唤道:“父皇……”
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我仍是掀开逐风飘荡的布帘,只身进去。
只见父皇靠在塌上,衣冠不整,楚王隔着一个案几跪坐在他的对面。
案几上,有一壶酒,两只酒盏。
父皇看着我皱了眉:“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我跪了下来,将玉盘双手托上,清凉的飘香四溢开来,沁人心脾,我恭敬地道:“父皇,儿臣平日驽钝,也没什么能孝敬父皇。父皇体察儿臣,如今又劳心为儿臣选了太傅,儿臣心中感佩不已,却不知何以为报,今夜请父皇允许儿臣在旁侍候,也让儿臣尽一份孝心,尽一份师礼。”
父皇笑了一下,招手叫我过去:“你有心了。就放这儿吧。朕准了。”
我便恭敬地立在父皇的身后。烛光有些摇曳,我忙轻步地走过去,将蜡晕开,房中立即一片明亮。
父皇似乎毫不在意我在身侧,仍是和楚王谈起地理天象,山川风物,天下大势……
大多是父皇问,楚王答,父皇侧耳聆听,神色认真投入,目光一直深深地定在楚王的脸上。
我站在父皇身后静静地听着,一问一答间,我不禁入了神。这才发现父皇是一个十分幽默的人,总能引得楚王忍俊不禁。
夜有些深了,凉风穿殿而过,薄衫贴紧了我的背脊,胸口微微有些发寒。
我走到外间,让宫人拿给我两条薄毯,恭恭敬敬地进房,一条呈给了父皇,一条呈给了楚王。楚王只是将毯子盖在了膝盖上,而父皇则干脆将自己的外袍解开,只着了件内衬,将毛毯披在了背上。
烛光摇曳下,父皇的目光如刀山火海中百炼出的赤铁,沉稳而生机勃勃,目光到处,似乎能灼伤人的皮肤。
看着父皇和楚王相谈甚欢,我不禁想,父皇当年便是如此,对楚王言听计从吧……
可他看见楚王尸体的那一刻,却笑了。
霎时间,心中如水皆缥碧的深潭,千丈见底……原来……所谓“良心”和“面皮”这种累赘,父皇早时便在争夺天下的兵荒马乱中,丢光了。
背上不由得升起一阵寒意……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作为我的父皇,我母后的丈夫,在哄戚夫人开心时便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其(如意)代太子位必矣,终不使不肖子居于爱子之上。”他不会不明白这句话背后隐藏的鲜血和杀戮。
我似乎也明白了……如今他对楚王大张旗鼓的招待,还请楚王夜谈,原来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楚王来京,可不是为帝者猜忌,天下人都看得到楚王的尊贵,如此……能让遍布四海的异姓王放心,让朝廷中的功臣放心。
心下不禁默然,父皇为帝,可谓圣德;这是我不曾知道的世界,那片装满了王图霸业的胸怀……
我虽然能理解,却没有这等气魄。总有繁华散尽的最后那一天,也许与我最终对决的便是他,将我放在掌中生杀随意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