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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思贤说,裴怀恩是故意把自己变成了这样。
京都的建筑好高,一座一座的连成片,四四方方又死气沉沉,檐角斜斜往上飞着,影子映在地上,像志怪话本里写的那种张牙舞爪的兽,一声不吭地伏在低处,仿佛随时都能跳起来,把误入这里的过路人拆吃进腹。
京都的雪景不如漠北,李熙扭着脖子四下看了会,便不再看了。
“厂公。”李熙侧首自言自语,又似在问裴怀恩,说:“难道厂公喜欢走这样的路?”
裴怀恩许久不言。
半晌,就在李熙认为自己大约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复时,裴怀恩却忽然掀起轿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我走惯了。”
李熙愣住一下,匆忙把脸转到旁边,没有跟裴怀恩对视。
接下来便是沉默,很久的沉默。直到两个人一前一后行到地方,裴怀恩下了轿,招呼李熙进门。
清冷月华下,裴怀恩一身绯袍站在门口,笑吟吟地问:“我这里没有给客人住的屋子,只有下人房,小殿下夜里要住哪间?”
李熙攥一下拳,心思在肚里转了几弯,最终识趣地说:“为什么要我挑下人房,厂公难道没有自己的卧房么?我要与厂公住一间。”
裴怀恩便笑出来,说:“小殿下今日不怕我了,愿意赏脸与我住一个屋。”
李熙不置可否,有持无恐地仰脸反问裴怀恩,说:“怕什么,横竖厂公今天白天也说了,再有几日便是除夕,到时父皇要检查我的功课,厂公既然选了我,又怎么舍得让我在父皇面前丢脸。”
裴怀恩听了,便温温柔柔地伸手带李熙往院里去,缓步穿过几道弯弯曲曲的回廊,边走边说:“既然知道皇上要检查,小殿下近来可有认真做功课?”
脚下的积雪很厚,李熙一路踩过去,听着靴底碾碎雪块的声响,自信地说:“厂公放心,我样样功课都上进,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都随父皇去考。”
裴怀恩却说:“不对,殿下光上进不成,还得留心。”
李熙听罢住了脚,狐疑地问:“厂公的意思是?”
裴怀恩便很耐心地教他,说:“小殿下久居在外,想必对皇上的性子还不够了解,故而不知晓,皇上的疑心其实很重。”
“就像方才回来时,我见殿下骑马,那姿势分明很娴熟,甚至是过于娴熟,熟到就像个经常骑马的老手——但殿下从前不是不被允许骑马么?”
裴怀恩提醒的隐晦,李熙闻言心念微动,说:“……如此说来,我大约不该进步的太快。”
裴怀恩点了点头,对李熙这样一点就透、恰到好处的聪明很欣慰,又继续说道:
“殿下可知,皇上并不缺聪明上进的儿女,论聪慧,你的那些哥哥们久居京中,谁没有一副被磨砺透了的玲珑心肠?而殿下自外回来不久,身上总还带着些外面的棱角。换言之,殿下如果想要得到皇上的宠爱,其实不必单靠聪明这一点。”
李熙听懂了裴怀恩的话,垂首思索一会,沉声说:“短短数月之间,先是老二为了夺权逼宫,后是老三因为生母宁贵妃的离去,对父皇接连多日避而不见,说到底,他们都是伤了父皇的心。”
人一旦老了,便会不自觉地亲近那些,对他足够孝顺的儿女。
李熙这样想着,就听裴怀恩紧接着问他,说:“说起来,殿下幼时住在边关,见惯了边关的风沙,后来又阴差阳错辗转大沧,在大沧那边受了不少的委屈,甚至直到淑妃娘娘去了,殿下也没能及时的赶回来,见娘娘一面——殿下似乎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裴怀恩把这些话说得很慢,逼得李熙不得不转过身去,皱眉等他说完。
果不其然,李熙站在原地等了半天,一直等裴怀恩细细数完他这辈子所有的不顺利,临了顿住片刻,方才继续道:“……这么多年了,小殿下如今每每想起这些,心里对皇上可有恨?”
霎时,李熙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抓握,十根手指拧麻花似的纠缠在一起,面上显出一些掩饰不住的茫然来。
毫无疑问的是,尽管已经猜到裴怀恩想说什么,但从小到大,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这样问过他。
是了,从始至终,好像还从没有人问过他对自己的父亲恨不恨,他也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些年来,大家似乎都早已习惯了对他的父亲是谁,对他是谁这种难堪的问题缄默不言,转而简单粗暴的,拿祸星二字来代替他原本的姓氏和名字。
恨么?李熙不知道。
实际上,对于承乾帝这个人,李熙唯一的感觉便是陌生,仿佛这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完全不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
是以李熙不知该怎么答。
但裴怀恩眼睛尖,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无措,继而对他放缓语气,温和地说:“你瞧——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小殿下。”
毕竟按照现在的境况来说,不论李熙心里怎么想,只要李熙还想在承乾帝面前露脸,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对承乾帝的恨。
甚至于……
不光要没有恨,还要没有李熙如今在面对承乾帝时,这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难以形容的陌生。
归根结底,承乾帝现在已经老了,老到连路都走不稳,所以他心里迫切想要的,其实已经从一个聪慧勇武的亲王,变成一个愿意亲切对待他,陪他闲话家常,对他没有丝毫异心与埋怨的“儿子”。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李熙恍然大悟,感激地说:“多亏有厂公在,厂公是最明白父皇心意的,我会重新考虑自己功课的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