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蒲团,前三后五分成两排,放在神尘禅师丈余开外。
上面坐着的人,有的已经剃度点上了结疤,有的则是满头长发胡须散乱,不过姿势倒是统一,都是保持着禅坐的姿态,认真打坐。
换做江湖其他地方,能和一派之主一起练功,身份怎么也该是掌门的嫡传弟子,但在千佛寺显然不一样。
此地名为悔过池,江湖人通常把这里称作雷池,因为进来了就万劫不复。外围杂役还有逃出去的先例,但到这里的人,从没有人能离开过,也只有这些人,有资格让神尘禅师亲自劝解。
在场八人老少不一,有的是曾经名传江湖的枭雄,有的是还没冒头就被遁入空门的小人物,身份年龄几乎没有重合点,但无一例外都天赋绝伦。
如果这八人全部顺风顺水,一直在江湖闯荡,可能连如今南北两朝的武魁名录都会被改写。
比如说前方居中的华发老者,名为卞元烈,号‘九转天罗’,年九十有四,曾是燕恭帝麾下亲信,年少在云安学艺,指点他的人中,便有当时的‘武安侯’奉官城。
只可惜卞元烈刚三十岁,翅膀还没完全硬起来,就遇上了大燕国灭,狂牙子、孙无极、天琅王等等枭雄齐聚云安,对朝廷残余人手展开了围剿。
卞元烈是当时站在大燕这边的武人之一,斩杀义军过百、江湖侠士难以计数,依旧不敌大势,在燕恭帝南逃后,杀出重围逃到了西北,投奔了黄莲升的爷爷,也就是自立为‘沙陀王’的沙州太守。
只可惜大魏立国后,大军还没打过来,沙陀王就被吓破了胆,率部遁入大漠,演变成了如今的沙陀部。
卞元烈试图帮助沙陀部,设计夺回沙州,但运气不太好,来沙州武力施压,逼迫千佛寺倒戈的时候,迎头撞上了一个刚出山的小秃驴,就此江湖除名,这一关,就是五十余年!
这五十多年来,卞元烈并没有被枷锁关押,也没有限制他吃饭、睡觉、习武,甚至武功有想不通的地方,去请教神尘和尚,神尘和尚都有问必答但就是不放他走。
卞元烈知道离开千佛寺的方法只有一种——把眼前的秃驴杀了。
但他做不到,他无论如何苦练、把自己逼到极限,甚至自觉已经练到江湖无敌,都没法撼动这和尚分毫!
咚咚咚……
木鱼的敲击声中,所有人禅坐不动,旁边的湖面,却忽然泛起了轻微涟漪。
神尘禅师动作一顿,睁开眼睛,望向了坐在后方边角的一个僧人,柔和询问:
“悟念,心为何不静?”
在场尚未剃度的人,都是一门心思想走的顽固;而已经剃度之人,则是不想走,或者放弃挣扎的人,就和净空和尚一样,会被赐予‘法号’。
被唤作悟念的僧人,睁开了双眼,在沉默一瞬后,开口回应:
“前些时日,在佛塔抄录经书,偶然看到寺外的镇上,有一名青衣女子,长得像一位故人。”
“当年的事,还没放下?”
悟念躬身道:“有因便有果有恶行便有报应。弟子报应未至,如何能心安理得放下?还望师父能准许弟子出寺,了却这段因果。”
神尘禅师摇头一叹:
“为师不是高僧,只是个俗人,没你这份佛心。你出了这道门,便注定没法活着回来,为师不答应;但不让你走,你心中不静,也修不了这佛。为师陪你走一趟吧,是生是死,看你造化。”
悟念深深颔首,而后便站起身来。
坐在前面的卞元烈,见神尘和尚要离开,开口道;
“小秃驴,我听你敲木鱼敲了五十年了,如今九十有四,命不久矣,能不能法外开恩,让我也解开心结,落个有始有终?”
神尘和尚目光转向卞元烈,微微颔首:
“卞施主请讲。”
卞元烈摸了下鬓角垂下的白发:
“我卞元烈出自云安豪门,自幼被圣上栽培,官居要职,手染无数人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从始至终,我都是大燕的鹰犬,受命办事,未曾背叛过主子。
“若是早知道会在这里囚禁五十年,活的像条无名野狗,当年我绝不从云安遁走,堂堂正正死在孙无极剑下,这辈子也沾了个忠字。
“如今已经命不久矣,复国已然无望,制霸江湖也成了空谈,再熬下去,无非郁郁而终。你能不能放我出去,以大燕武人的身份,再为朝廷拼一回?这样我死了,也算此生有始有终,到了九泉之下,同僚问起我苟活五十余年做了什么,也能有个说法。”
神尘和尚道:“老衲若是答应了,岂不成了放任你为祸天下的罪人?”
卞元烈就知道这秃驴不会答应,转而道:
“那你和朝廷说一声,让他们把我领回去,以大燕余孽的身份处斩。死在大魏刀下,也算为过往赎罪,总好过老死在这里。”
神尘和尚若有若无颔首:
“卞施主虽无佛心,但能这么说,也算看清了过往。老衲带你去见个人,让你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