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还未结束,剑庐内部还有纷争,那些诸侯国的王公只怕还要反水,最关键的是驻兵一事,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引起东夷城的反弹。”
范闲笑着应道,他能看出来,虽然皇帝此时一脸平静,但内心深处的喜悦却是掩之不住,这位一心想一统天下,建立万代朽功业的帝王,花了数十年的时间,终于清除了苦荷和四顾剑这两大对手,迈上了万里征程的第一步,那种愉悦是怎样也伪装不了的。
“四顾剑怎么样了?”皇帝转过身来,笑了笑,没有继续提赏赐的问题,转而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事情。
“全身瘫痪,三个月内必死无疑。”范闲答的极快,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皇帝沉思片刻后轻声叹道:“都要死了,只不过朕还真是佩服这个痴剑,挨了流云世叔一记散手,又被朕击了一拳,居然还能活这么久,此人的肉身力量,果然是我们几人中最强大的一个。”
这话自然是把五竹排除在外。
范闲眼珠微动,轻声说道:“也幸亏四顾剑没有死,只有他才能压制住剑庐里那些强者,如果不是他点了头,这次谈判只怕不可能成功。”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也一直有些看不明白,这句话是在为四顾剑说好话?为一位将死的大宗师说好话,有何意义?
范闲想了想后,又说道:“依臣看来,此次谈判,只怕要谈到明年,到那时四顾剑早已经死了,不过他既然定下了调子,传诸四野,想必剑庐里的弟子们不敢违逆。”
“王十三郎会接任剑庐的主人吗?”皇帝忽然开口问道,对于这位帝王而言,范闲与王十三郎的私交如何,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ri后要真正的控制住东夷城的疆土,剑庐的主人,必须是一个可以控制的人。
而那个叫做王十三郎的剑庐幼徒,与南庆之间的纠葛极深,不论他的能力如何,首先是一个能够控制的人。
范闲的心头一紧,头脑快速地转动着,说道:“开庐仪式被延后了一个月,没有人说什么。但是四顾剑究竟准备把剑庐交给谁,臣还没有打听出来。”
“不用打听。”皇帝的脸sè沉了下来,“若东夷城真心归顺,剑庐的主人,必须由朕任命,不论四顾剑选了谁,朕不点头印玺,便是不成。”
范闲嘴唇微微发苦,他本来担心的是四顾剑强行挑明影子的身份,让他成为剑庐的第二代主人,如今看来应该担心的却是别的问题,陛下这个做法,很有些像当年册封喇嘛头目的做派。
不过细细想来也对,即便庆国ri后往东夷城派驻官员,派驻军队,可是在东夷城居民的心中,真正主事的还是剑庐子弟,这一点在两国间的协议里也应该写明,庆国在五十年内,不会对东夷城的格局做大的改动。
如果庆国连名义上的任免权都没有,东夷城也算什么归顺?
“这一点,臣回东夷之后,便向对方言明。”范闲没有再多考虑,很直接地应了下来。
“只要剑庐低了头,其余的什么小国商行,根本不用考虑。”皇帝眯着眼睛说道:“四顾剑如果够聪明,临死前就不会再搞出些什么,如果他真是个白痴,朕自然会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天子一怒,天下流血,庆帝所说的教训,自然是悍然出兵,强行以武力将东夷城征服。
范闲没有接这个话题,直接问道:“剑庐如果定了,城主府怎么办?”
“城主府里的人不是被四顾剑杀死了?”皇帝站在地图旁边,忽然深深地看了范闲一眼,“其实不止朕奇怪,满朝文武在大喜之余,都觉得有些惊骇,安之,四顾剑这老东西,对你是格外青眼有加,想不到他真能抑了狂xg,答应你这要求。”
在出使东夷城之前,范闲和皇帝在宫中就争执许久,因为在皇帝看来,四顾剑此人即便死了,也不可能容许自己一剑守护多年的东夷城,一兵不出,一箭不发,就这样降了南庆。范闲却是坚持自己的意见,用了很长时间才说服庆帝让自己试一下。
问题是,居然一试成功!这个事实让庆国满朝文武惊喜莫名,让皇帝也大觉喜外,甚至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的这个私生子实在给了天下太多的惊喜。
皇帝老子的目光里有怀疑,有猜疑,范闲却像感觉不到什么,苦笑着直接说道:“臣不敢居功,若不是我大庆国力强盛,四顾剑自忖死后,东夷城只有降或破两条道路,也断不会向我大庆低头服软。”
这话倒也确实,任何外交谈判,其实都是根植于实力的基础之上。如今天下大势初显,北齐或许有和南庆抗衡多年之力,而东夷城以商立疆,根本全不牢固,如浮萍在水,如淡云在天,只要劲风拂来,便是个萍乱云散的境地。
在南庆强大的国力军力压迫下,东夷城没有太多的选择。范闲此次的成功,其实应该是庆国皇帝陛下的成功,因为他的统治下,是一个格外强大的帝国。
范闲忽然深吸一口气,说道:“您也知道,母亲当年是从东夷城出来的,四顾剑对我总有几分香火之情。”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过皇帝,也不想去瞒,干脆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果不其然,皇帝陛下明显很清楚,当年叶轻眉在东夷城的过往,听到这句话后,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道:“果然如此。四顾剑他对你有什么要求。”
范闲抬起对来,认真说道:“他希望大庆治下的东夷城,还是如今的东夷城。”
“朕允了。”皇帝很斩钉截铁地挥了挥手,不待范闲再说什么,直接说道:“朕要的东夷城,便是如今的东夷城,如今变成江南那副模样,朕要他做甚?”
范闲心中无比震惊,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四顾剑最担心的问题,原来在陛下的心中根本不是问题,皇帝老子要的就是现在的东夷城,这个和海外进行大宗留易,有着淡淡商人自治味道的东夷城。
一念及此,范闲不禁对皇帝老子生出了无穷的佩服之意,只有眼光极其深远的帝王,才能容忍这样的局面,只怕陛下的心志眼光,比自己想像的更要宽广一些……紧接着,皇帝又与范闲讨论一下纳东夷入版图的细节,以及可能出现的大问题,及相关的应对措施。此时夜渐渐深了,御书房里的灯火却是一直那般明亮。
天底下的版图,就在这父子二人的参详之中渐渐变了模样。
许久之后,皇帝揉了揉有些疲惫的双眼,回过头去,再一次注视那方地图,天下的版图已经变了,但这面地图还没有变。皇帝轻声说道:“明天又要做新图了。”
“恭喜陛下。”范闲微笑说道。
皇帝此时终于笑了起来,手掌忽然重重地拍在了地图的上方,那一大片涂成青sè的异国疆土,明黄sè的衣衫上似乎都携带了一股无法阻挡的坚毅味道。
“天下就还剩下这一块。”
范闲的心脏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