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旋涡,就该有旋涡中的规则。
而她所谓的“正”,他所谓的“正”,难道只能存于这旋涡之外吗
苏晋只觉自己仿佛在行舟途上触了礁,被一道暗流卷入水底。
心中雾色茫茫,人间风雨连天,她曾自暗夜里窥得一抹月色,乘舟奋力而行,摆渡千里万里,却眼见着这一抹月色随火光分去,化作一场海市蜃楼么
苏晋轻声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大人
心中的道在哪里”
柳朝明别开目光“你我已是道不同。”
苏晋道“当年许元喆冤死,大人曾拿老御史之言激励于我,告诉我身为御史,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言犹在耳”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言犹在耳,当初的明月又在何方我当大人是同路人,大人呢大人至今都在骗我吗”
“你且当我是在骗你。”柳朝明道,冷玉似的眸子火光乍现,“我倒也想问问,仕子闹事时那个义愤填膺的苏时雨哪里去了许元喆去世时不甘不忿的苏时雨那里去了彼一时你心中不曾痛恨过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你后来辛辛苦苦为东宫谋划时难道忘了朱悯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他对那些无辜枉死的仕子,对那些慷慨赴义的义士有一丝同情心吗他没有,他只顾着想怎么利用此事将朱沢微一军,好好巩固他的储君位。你祖父就是谢相,当年废相的惨状你切身经历,你是想扶朱悯达这样一个人上位让杀功臣诛仕子这样的事再来一次
“何况眼下藩王割据,广西一带天灾连年,岭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北境,东海,西北边疆,更有外敌虎视眈眈。当年诛杀功臣后能征战之人几何你说朱悯达若上位,是攘外还是安内亦或者先保住他的龙椅要紧朱南羡倒是帅才,但朱悯达在他回南昌前,可是命他在南昌整军待命,若朱沢微打来就进京勤王等闲不得离开准他去西北征战了吗”
柳朝明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一脸无所谓似地笑了笑“自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以觉得我手段卑鄙,肮脏龌龊,倒行逆施,你认为我拿老御史的名声骗了你也无妨,栽赃沈拓是我做的,朱沢微要杀朱悯达,我确也事先知情,没必要解释,你我既已不同路,从今以后,你走的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
话音戛然而止,嘴角讥诮的笑意也蓦地僵住。
因柳朝明见,有眼泪自苏晋眼底滚落,顺着脸颊滑出一道浅痕,然后“啪”地一下打落在地上。
原来那泪水已在她的眼里蓄了很久很久
了,她只是竭力握紧拳头,竭力撑着没有眨眼才不至于让泪落下。
可惜当第一滴泪淌落,眼眶便如决了堤一般,须臾就有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任凭泪落如断线之雨,苏晋却狠狠咬住牙关,直咬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苏晋自己知道为何流泪了。
她想自己终于还是撑不住,自昭觉寺之变之后,她辗转奔波,夜不成寐,却徒劳无功,朱南羡一身伤重依然命悬一线,沈奚受尽屈辱更是生死不知,而今就连心中高悬的明月也要坠了吗
她隔着泪眼向柳朝明,忽然觉得可笑。
孟老御史她都没见过,其实哪怕在今日之前,她心中御史该有的样子,都不是老御史,而是柳朝明。
所以她宁肯信他布局称病只是为置身事外,手握极权不过为制衡朱沢微。
她曾见过他断案时的刚直不阿,见过他问讯时的严谨缜密,她知他勤勉克己,旰食宵衣,甚至觉得他近似于无情的苛刻都是好的。
苏晋那时候想,她也该成为这样的御史。
然而行舟至今,乍见满室火光,才发现原来引路人并非月下人。
他端然立在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旋涡中心,立在暗夜最深最黑暗处。
而当初令自己亟亟行舟而往的月下人,不过是幻影。
柳朝明愣愣地着苏晋的眸色自泪光里渐渐转黯,着她垂下眼帘,不再说话,然后折转身,推开暗室的门,慢慢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