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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点,大家陆续走进沪郊一座庵堂。黄梅天气,潮热难耐。众人到接待室落座。不久,阿宝也到了。庵貌蔼然,李李立于门前挥手,阿宝心里想哭。康总清早来电话,通知阿宝参加剃度仪式,阿宝揩揩眼睛,以为康总开玩笑。现在见李李神色笃定,人样清瘦,长发披肩,一身运动装。阿宝不响。李李笑说,进去坐,大家已经到了。阿宝呆滞说,为啥要出家。李李说,轻点轻点。阿宝说,太突然了。李李微笑说,真不好意思,照规矩,要亲人到场,我只有上海朋友,阿宝就算我亲人。阿宝不响。李李说,另外,来宾各位,要破费五十元红包钿,已经讲过了,仪式结束,留大家便饭。阿宝说,接到这种电话,我根本想不通,最近一直出差,我哪里晓得李李的情况。李李说,有人猜我去了新加坡,跟男朋友去巴黎,威尼斯。阿宝说,徐总的电话里讲,李李失踪一个半月了。

李李不响。阿宝说,早就应该告诉我,还有呢,比如带发修行,比如做修女,至少也可以留头发。李李说,我父母弟弟,笃信佛菩萨,阿宝应该懂了。阿宝说,出家,也就是绝财,绝色,绝意了。李李说,红尘让人,也会让人忌。阿宝不响。李李嫣然说,不讲了,此地,我以前就经常来,已经拜了剃度师。阿宝说,决定这天,就应该告诉我呀。李李说,是突然来的念头,毫无预感,我带了几个美国朋友,从常熟回上海,这一天,是灯短夜长,我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半夜十二点,我跟阿宝打电话,但关机。阿宝说,啊。李李说,其实通了电话,也不起作用。我跟康总打电话,通了,讲几句,毕竟不熟,无啥可讲。我心里想,这桩事体,逼过来了。阿宝说,啥事体。李李说,出家呀,我想过多次,这夜觉得,再不做决定,我就要死了,立刻就出门,叫了一部车子去散心,到处乱开,开到虹桥机场,淀山湖,青浦城厢,再去嘉定,司机吓了,不晓得我为啥,怀疑我痴了,一直开到早上四点半,经过此地,忽然捉到了救命稻草,我心定了,天也亮了,加倍付了车钿,敲门,尼姑开门,一脚跨进庵来,一切太平,我懂了,这一天总算到了。阿宝不响。李李说,到庵里一个月,每天用不着打电话,一早四点钟起来念经,然后是种菜,吃得进,咽得着,我全部做了准备。阿宝不响。李李说,我不想多解释,因此请康总通知大家,其他人,包括汪小姐,常熟徐总等等,就不请了,晓得阿宝是忙,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嫌避的,但一早起来,我还是想到了阿宝,我晓得,阿宝是我最亲的亲人,应该来。

此刻,一个小尼走近,与李李讲几句。李李说,阿宝,为我开心一点。车子来了,我去接慈一方丈。阿宝目送李李出庵门,走进接待室,见了沪生,康总夫妇,秦小姐,章小姐,吴小姐等人。康总说,我真不懂,出家做尼姑,为啥要请老和尚参加。沪生说,女子学校,为啥男人做校长。阿宝说,嘴巴清爽一点,佛门事体,不要胡言乱语。大家不响。阿宝发现,茶几上摆了一只大花篮,插满血血红的玫瑰,耀目欲燃。阿宝一惊说,这是做啥。吴小姐说,李李特地要我买的。阿宝说,搞错了吧,李李喜欢康乃馨。康总说,李李到花篮了,笑眯眯。阿宝说,我这是做梦了。秦小姐说,此地就是发梦的地方。章小姐压低声音说,听朋友八卦,前几年,外地有一个当家大尼姑,突然私奔了,大尼姑从小是孤儿,庵里长成廿五岁,碰到一个中年背包客,结果两人讲讲谈谈,隔天一早,跟了背包客就走了,男女发昏期,一般九周半,庵里长大的女人,其实过不惯红尘生活,四个礼拜,就分手了,接下来,螺蛳缺了壳,多少孤独,再想回庵里,山门关紧,不会开了。康总说,罪过罪过。沪生说,阿宝,我讲讲旧社会,可以吧。阿宝不响。吴小姐说,讲呀。秦小姐说,沪生搭架子。沪生说,是听小毛讲的,遵守清规的尼僧,旧社会叫“清蒲团”,不守清规的呢。秦小姐说,“肉蒲团”。沪生不响。秦小姐说,尼姑有了相好,叫“好人”,跟和尚定情,叫“收礼”,有了私生子,叫“状元公”。阿宝大怒说,喂喂,规矩懂吧,这种豁边的龌龊名堂,今朝少哕嗦,少讲。大家不响。章小姐说,吓我一跳,做啥,生葱辣气的。阿宝不响。半个小时后,李李陪了八十岁的慈一方丈进来。大家起立。方丈客气表示,想与各位座谈片刻,了解各位亲友的情况。李李一一介绍,提到阿宝,沪生与康总的身份,方丈严肃起来,讲北方话说,各位,今天的事儿,不必外传,本僧说明一点,李小姐出家,与我没任何关系,各位明白,她是出于自愿,当然了,遁人空门,要弘法为家务,利生为事业,四弘四愿,培植道心,不忘初衷,不退初心,是这样,是这样的。方丈一面讲,不李李。大家无啥可讲,四下沉静,落一根针也听得见。后来,阿宝的手机响了,章小姐也出去回电话,方丈从袍袖里摸出手机接电话。

然后,一个老尼近身轻语几句,方丈说,时辰到了。于是全体起立,鱼贯走出接待室,来到庵堂正殿,跨进门槛,宝光庄严,大家立定,尼众伫立两侧,大唱香赞,钟鼓齐鸣,求度者李李,先到莲座前献花,礼佛,一篮玫瑰盛开,火红热烈,李李辞谢四恩,向南四拜,向北四拜,一一如仪毕。

方丈居中,李李随后,佛乐再起,诵经之音绕梁,嗡嗡然。一小尼端来木盘,上有发剪一把。方丈镇定自若,转身面朝李李,两人一立一跪,方丈语之再三,进人正式剃度的语境。阿宝与大家立于堂口,听不清具体字句,眼前的场面,混合到西方电影里,等于李李的回答,我愿意。再答,我愿意。现实也许更简洁,更是繁复。阿宝不到李李的嘴唇,一篮血血红的玫瑰,开得正盛。香烛气,混同了梅季的热风,袭人殿堂,卷来田野气味,树上一声鸟鸣。阿宝默立,努力体验这种场面,然后,梵音大作,由弱至强。沪生动一动脚。方丈取起剪刀,拈了李李一缕顶发,再次询问。经文响器的声浪涌升,尼众合唱,听清了一句,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方丈剪断这缕青丝,放人盘中,剪刀放人盘中,离开。两名小尼扶了李李,拥到殿东入座,诵经声密如骤雨,一位老尼,手执理发电刨,立候多时,此刻帮李李围了白布,五分钟,剃尽烦恼,到屏风内更衣,再扶至莲台前跪拜,众尼诵经文,鼓罄大震。阿宝定了李李背影,李李的侧面。佛菩萨莲台之前,朵朵血红的玫瑰,李李的鬓影,衣芬,已属遥远。观礼毕。大家退场,李李立于大殿正中,身态有些臃肿,像矮了一些,逐渐踱过来,不习惯步态,轻声邀大家去饭堂用斋。阿宝与李李,四目相对。阿宝说,一切可以解决,有的是时间。李李漠然说,女人觉得,春光已老,男人却说,春光还早。阿宝不响。李李双手合十,讲北方话说,宝总,请多保重。阿宝一呆。李李也就转了身,独自踱进一条走廊。阿宝不动,李李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薄,微缩为一只鸟,张开灰色翅膀,慢慢飘向远方,古话有,雀入大水为蛤。阿宝觉得,如果李李化为一只米白色文蛤,阿宝想紧握手中,再不松开,但现在,阿宝双拳空空。庵外好鸟时鸣,花明木茂,昏暗走廊里,李李逐渐变淡,飘向左面,消失。阿宝眼里的走廊终端,亮一亮,有玫瑰的红光。一切平息下来。李李消失。

庵内供应香菇面条,无盐无油,每人一碗,大家坐满一台子,吴小姐寻不到调料瓶,竟然忘记环境,叫几次服务员。等到饭毕,大家出庵门,康总公司的客车已候多时,众人上车,朝市区进发。沪生感叹说,我不禁要讲,世事皆难料,阿弥陀佛。康太说,我一点也吃不进,只是落眼泪。康总拍拍康太。大家不响。车子开了一段,太阳出来了。沪生说,去年陪客户去普陀山,住到庙里,我吃了三天素,等走出山门,闻到一阵阵香气。吴小姐说,普陀山美女如云,香气足。沪生说,实在香,香到骨头里。吴小姐说,香水香,加上香烛香,实在香。沪生说,寻来寻去,算是寻到了。秦小姐说,妙龄女香客。吴小姐说,女香客是秦小姐,来搭救沪先生,救苦救难。沪生说,庙门前面不远,有一个烤香肠摊,一股香风,我立刻买了五根,吞进肚皮,觉得适意,也觉得罪过,吃素三天,已经这副招势了。章小姐说,讲得我饿了,最好停车吃饭。康总说,可以。

康太说,再讲吧。吴小姐招呼说,宝总。阿宝不响。秦小姐说,宝总不开心,我也难过,想到去年秋天,大家开开心心去常熟,也就是半年多吧。阿宝不响。章小姐说,嘻嘻哈哈,一场游戏,一场痛。阿宝不响。

章小姐说,我还想去常熟,徐总讲过,四月熟黄梅,俗名叫“秀才”,女人最欢喜,黄梅天里采了,就做白糖梅子,咬一口,先甜,后酸,酸得有味道。秦小姐笑笑说,已经想吃酸了,蛮好,清早反胃,吐几口酸水,胸部有点胀。章小姐面孔一板。秦小姐说,先是花园里吃几只梅子,顺便,再到徐总楼上去保胎。章小姐说,宝总,洪常青,管一管好吧,现在一点也不管,眼两只女人欺负我。阿宝不响。

郊区养老院,小毛的双人房里,有卫生间,有电视。阿宝与沪生走进去,小毛坐起来说,还是去楼下,到花园里坐。阿宝说,不要动,不要起来。小毛穿衣裳,指一指邻床八十多岁老先生说,太吓人了,到花园里去坐。阿宝说,嘘。小毛说,这个老先生,已经痴呆了,脑子里全部是浆糊。沪生老先生。小毛说,经常忽然坐起来,拍手,笑,太吓人了。沪生说,是吧。小毛说,只要房间里人多了,就拍手,穷笑,昨天兰兰,薛阿姨等等进来我,一房间的人,老先生马上坐起来,拍手,笑。

沪生说,开会开多了,是开会毛病。小毛说,我真想换房间,根本不敢电视,只要电视里人一多,老先生就拍手,尤其转播各种大会,大场面,到主席台一排一排坐满了人,老先生眉花眼笑,马上坐起来拍手,电视里外,一道拍手,我烦吧,烦。沪生对老先生说,简直是发疯了,此地又不是干部病房,哪里来这种宝货。老先生不响。两个人扶小毛出房门,下楼,坐于花园旁的椅子里。阿宝说,小毛要静养。小毛说,是呀是呀,生病的教训,太深刻了,我计划再住一个月,就可以出院,其实,我已经康复了。沪生咳嗽一声,喉咙发痒。阿宝不响。小毛说,想想我以前,生活档次太低了,抽水马桶,总应该有吧,出院后,预备借出莫干山路老房子,租一间独用公房,马桶带浴缸,我也享享福,炒一点股票,身边有个女人照应,吃一口安乐茶饭。阿宝说,薛阿姨可以照应呀。小毛说,开玩笑可以,不现实,好女人,我还是有的。沪生说,此地多住一段,秋天再讲。小毛说,讲到房子,记起一件事体来,住院前,有两个法国人到我弄堂里,到处转,男人叫热内,中国名字芮福安,女人叫安娜,男人的中文更顺达一点,两个人进了灶间,一,我以为寻人,就上去搭讪,芮福安讲,想一上海居民生活。我就请两人进来,芮福安东西,最后问我,房间的租金多少。我明白了,法国人,讲的是居民生活,其实是房子,这天大家吃茶,芮福安一直听我讲,最后留一个电话,讲定半年后,再来上海,跟我联系,双方约定,七八月份再吃一趟茶。

沪生说,瞎七搭八的事体。小毛说,法国人,年纪轻轻,不远万里,来到上海,现成洋房不住,现成香槟酒不吃,现成大腿舞不,到这种破落地方来,借住西苏州路一间过街楼,每日到河两岸,穷兜圈子,苏州河一带,已经样样熟悉,是不容易的,房钿上面,我答应让一点,等我出了院,回去就调一个环境。阿宝不响。

养老院花园旁边,是铁丝网围墙,外面有一条废弃铁路,荒草从枕木里长出,几乎湮没红锈的轨道,几只野猫走动,异常静。小毛说,最近,我经常梦到从前,见到了姝华,拉德公寓,醒过来,难免胡思乱想,梦里也见了蓓蒂,杨树浦小赤佬马头,沪生爸爸架里,第一次到女人下身图画,赞,详详细细,乱梦堆叠,想到以前抄的,春病与春愁何事年年有半为枕前人半为花间酒,我现在懂了。三个人不响。一只黑猫走上铁路,草莱之间,又出现一只黄猫。小毛说,蓓蒂,一直是小姑娘样子,一声不响,眼睛乌亮,姝华讲过,小姑娘是让铁路上这种野猫,衔到黄浦江边,涨潮阶段,江水蜡蜡黄,对面是船厂,周围不见人,风大,一点声音听不到。阿宝说,小毛要多休息,梦话少讲。小毛说,人的脑子,讲起来一团血肉,其实是一本照相簿,是无声电影,黄浦江边日晖港,两根猫尾巴,两根鱼尾巴,前面是船坞,起重浮吊,天空阵云迅走,江面上盘了一只鸟,翅膀不动,黑白片效果,一直落毛毛雨,经常塞塞率率放到一半,轧片,我就醒了,我等于旧电影,姝华,一直是当初女青年好相貌,挟一本旧诗,眼睛定马路,慢慢转过来我,眼神幽静,一身朴素打扮,电影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就醒了。沪生说,蓓蒂穿白裙子,镶花边短袜,黑颜色搭襻皮鞋,不响,不笑,旁边钢琴,弄堂,小马路,黑颜色钢琴,深深淡淡钢琴,好钢琴坏钢琴,密密层层,马路人少,树叶一动不动,阿宝说,做一个黑白电影的片头,打“1966年”字幕,一个小姑娘,走进钢琴迷魂阵,东西,开琴盖,弹了一弹,盖好,另开琴盖,弹,周围毫无声息,下午两点钟,小马路静不见人,钢琴潦倒,摆得深深淡淡,样子还高贵,路边一排老式马桶,水斗,垃圾箱,一部黄鱼车过来。

沪生说,这是上海文艺电影。阿宝说,电影讲上海,有了这个小小姑娘,有钢琴,足够了,如果有人拍,单这个情节,就是好电影,我可以融资。

沪生说,这是烧钞票,最后肯定不予批准,片子枪毙。阿宝说,美国电影开始,也有一个小姑娘,走到德国犹太区,红衣裳,红帽子,周围全部做灰,犹太人全部灰色,党卫军全部灰色,到处烧,抄,精装,跟了西式皮箱,从楼上掼下来,整段片子,黑白灰,黑白电影,只有小姑娘做彩色,红颜色,红帽子,小红帽,走进灰色树林里。沪生说,小姑娘拍电影,六七八岁,比较合适,十一岁,大了一点。阿宝说,上海的重庆路,长乐路,老式马路,调子复杂,过街楼,路边密密麻麻钢琴,黑白灰,小姑娘白裙子,蓝裙子,为啥呢,当时不可能有红裙子,这种情调,电影里少见。沪生说,乡下人拍上海,就只能拍外滩,十里洋场,这是洋人天下,跟上海有关系吧。阿宝说,泰戈尔当初来上海,住了一夜,跟鲁迅见面,泰老先生对报界讲,从日本到了上海,日本是君子国,干净有礼貌。记者问,上海呢,上海如何,上海印象呢。泰老先生讲,上海嘛,西洋人的天堂,中国奴隶地狱。沪生说,老头子厉害,眼睛毒。阿宝说,之后就是南面人,北面人,大家拍上海,拍夜总会,大腿舞,斧头党,黄包车,买买梨膏糖,瞎子摆测字摊,旗袍,许文强根本是香港人,样样可以胡搞了。沪生说,上海真人真事,山东马永贞,上海白癞痢,人们不禁要问,已经拍到苏州河拆迁了,敲房子,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拍到底了,接下来呢。阿宝说,胆子越拍越大,有一部电影,拍“文革”武斗,真还配了瓦格纳女武神,基本是硬来了,“文革”最难得镜头,真不是吵吵闹闹,是静,是真正静雅,1972年,我每次离开闸北鸿兴路,会去附近的老北站,宝山路三层阁,一位老阿姐,有次一上楼梯,就听阿姐开文艺腔,国语读诗,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沪生说,穆旦,快乐又繁茂在各样的罪恶上积久的美德只是为了年幼人。阿宝说,是呀是呀,每礼拜三,阿姐讲全本简,西晒太阳,地板毕剥作响,实在的静,讲过贝姨,九三年是旧版本,雨果叫“嚣俄”,阿姐几乎默记,一面结绒线,一面慢慢讲,我到现在,还是记得“肃德莱树林”,兵士小心翼翼,四面开满了野花,菖兰花,沼泽地菖蒲,草原水仙,预告好天气的雏菊花,春天番红花,刺刀上空,听见鸟啭。沪生说,九三年,志愿兵从巴黎出发,断头呖血,一万两千人,已经死了八千人。阿宝说,讲到贝姨,巴西人进客厅,半人半羊相貌,表面阴沉,其实和善,生了一副让女子敲诈的好脾气,蓝上装,紧贴腰身,实心金纽子,黑裤黑皮靴,白衬衫敞开一点,戴一粒十万法郎大钻石,这种讲故事场面,真正电影镜头,石榴裙下,三两个文艺小弟,静静来听,因斯坦观点,这一段时间,相对是漫长,后来,阿姐转了地方,上海电影技术厂附近,天通庵路弄堂,讲无名氏,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阿姐一身蓝,脂粉不施,玉立亭亭,附近是日本人炸剩的老闸北,七歪八欠水泥框架,已改为棚户。沪生说,无名氏过于阴暗,不大好听,里写的人,最后全部去爬冷冰冰的华山,等于是去作死。阿宝说,无名氏本人,算是命大,“文革”后出境,但最近据说,死到台湾了,一生留下名句,我牢牢记得,只有十个字,我们的时代,腐烂与死亡。

阿宝还想开口,发现身边的小毛,两眼闭紧,已经人梦。沪生说,是药力关系。阿宝不响。小毛浑身不动,骨瘦如柴,嘴巴大张,几乎停止呼吸,一具骷髅。围墙外的野猫,钻到荒草之中,剩两根尾巴。一阵小风来,树叶抖了一抖。小毛醒过来说,几点钟了,我浑身痛,背痛。阿宝不响。小毛伸出拳头说,想想当年,我抄旧,学拳头,多少陌生,现在我,已经不是我的手了,不是我拳头,当年掼石锁的力道,哪里去了。阿宝说,等于苏州河,黄浦江,一直东流不回头。小毛神志恍惚,断断续续,哼几句邓丽君万叶千声,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水阔鱼沉何处问。阿宝不响。小毛说,姝华讲对了,我这辈子,是空有一身武功。沪生不响。两只野猫完全消失,草丛与铁路,碧绿背景,断断续续两笔赭红。小毛落了一滴眼泪说,一事无成,还是死了好。三个人讲到此地。护工走过来说,廿三床,吃饭了,开饭了。沪生搀小毛起来,三个人走进前面小食堂,内有三只大圆台,小毛坐到一个八十多岁老太旁边,阿宝与沪生退到门口。三只圆台,逐渐坐满老人。除小毛,一位五十出头的佝偻女人,满座八九十岁老头老太,满眼风烛残年。小毛与老人左右应酬,一个缺齿老太笑笑,朝阿宝沪生点头,人人手捏筷子,等食堂阿姨发饭发菜。阿宝与沪生走到食堂外,几只猫紧贴墙壁走近,尾巴一动,进了食堂。沪生说,外国养老院里,有“死亡黑猫”,一只怪猫,只要爬到病人枕头边,坐定,就是讲,这个人,三个钟头里就死,比医生灵。阿宝不响。

九日下午,沪生坐进出租车,打了几只工作电话,蓦然发现,车子经过了“至真园”,店门已经变暗,部分用施工网遮挡,面目全非,“至真园”,果然是落幕了。沪生表,四点一刻,等车子开到进贤路“夜东京”门口,店面也像有了变化,全部漆成粉白颜色,玻璃门遮了绉纱,两面摆花草,像咖啡馆,推门进去,店堂粉白色,摆一只圆台,其余全部是两人位子。玲子一大早打来电话,夜里请客,希望沪生早一点来,可以谈谈,但现在店内,空无一人。沪生说,有人吧。店堂安静,忽听到应了一声,上方二层阁楼,一扇粉色玻璃小窗,慢慢拉开,露出枕头,臂膊,黄发,黑发两个年轻女子,粉肩醒目,几近袒裼裸裎,黄发女讲北方话说,沪先生吗。沪生讲北方话说,是呀。黄发女说,姐姐马上就到了。沪生说,您是。黄发女说,我叫辛西亚。旁边黑发女讲北方话说,我叫加代子。沪生说,这里是饭店。辛西亚说,是呀,上海最好饭店呀。沪生说,太早了,我再来。辛西亚说,您坐,姐姐马上到了。沪生勉强落座。加代子缩进小窗,嗯了几声,窗口粉红枕头一动,肌肤可辨,辛西亚舒伸两条玉臂,点一支烟说,抽吗。沪生摇摇手。辛西亚说,我抽几口,就起来。辛西亚低下身来,胸口压紧枕头,头发蓬乱,肩带落了一条。加代子探身说,沪先生,知道前边“恐龙酒吧”吗。沪生说,哪家,巨鹿路茂名路的。加代子说,对呀。沪生摇摇头。加代子说,那地儿,挺好玩儿的,大半夜了,吧台上养的大鹦鹉,又是跳,又是摆,我俩坐到凌晨两点多,再去涮火锅,五点回来的。辛西亚说,不到五点。加代子说,我表了。两个女子,莺莺燕燕,珠喉呖呖,从粉色阁楼飘落,等于巢内一对芙蓉。沪生起身说,我去一下再来。辛西亚说,别介,姐姐这就到了,那我起来。辛西亚朝里说,起吧,别睡了,加代子。此刻门一响,一个陌生男人搬了菜蔬进来,对上面喊,懒骨头,懒虫。加代子说,吵死人了。一歇工夫,两个女子下来,辛西亚超短小咽裙,大腿发亮,高跟拖鞋,先为沪生泡茶。加代子曳地长袍,遍身褶皱,两人旁若无人,移来移去,香风阵阵,到账台大镜前梳头,进出卫生间,上下阁楼,塞塞率率,忙前忙后,最后换了一粉一灰两套小洋装,也就是此刻,玲子回来,开了店堂的大灯,对沪生说,啊呀,真不好意思,怠慢了,这两只小娘皮,一定是刚刚起来。

沪生说,店里变样子了。玲子说,好吧。沪生说,葛老师呢。玲子说,这爿店,现在归我跟菱红做了,葛老师,棺材板里伸手,死要铜钿,结束了,关系弄清爽也好,否则亭子间小阿嫂,天天盯紧黄包车,烦煞。沪生说,夜里吃饭,一共多少人。玲子说,宝总呢。沪生说,心情不好,也是忙,电话关机了。玲子说,啊呀,我特地安排几个女朋友来呀,七点钟开夜饭。沪生说,一早通知,也太紧张了。玲子说,大家忙嘛,人也是难约,我这些女朋友,个个漂亮,档次高,就是碰不着优秀男人,我已经讲了,夜里,是三位优秀男人过来,沪先生,宝总,一位日本商社张先生,这些女人听了,个个笑眯眯,现在肯定是做头发,买衣裳,忙得要死。沪生笑说,啥意思,介绍女朋友呀,我是有老婆的人。玲子说,好了好了,白萍这种关系,还算老婆,快点解决好吧。沪生说,我不禁要问,原来一批朋友呢。玲子一笑说,基本淘汰了,我后来晓得,葛老师,就想培养亭子间小阿嫂,准备做正宗私房菜,有可能吧。沪生不响。玲子说,以前上海大人家,讲起来有大厨房,小厨房,大厨房大师傅,经常跳槽,因此老爷习惯培养姨太太,贴身通房丫鬟,日常去偷大师傅手艺,到小厨房里去烧,这叫正宗私房菜,这种女人学会了,基本一辈子不会跳槽,葛老师以为,“夜东京”,是葛家小厨房了,以为自家,是上海老太爷,此地是私人小公馆,可能吧,不可能,小阿嫂算啥呢,四姨太,还是通房大丫鬟,差远了。沪生笑笑不响。玲子说,干脆就让葛老师,带了小阿嫂,死到老洋房去,天天是吃老米饭,打对门麻将,还是搞“马杀鸡”,不关我事体。

沪生不响。玲子说,我小姊妹小琴,陶陶,已经是一阴一阳了,吓人吧,为这桩事体,我见到小广东,也吓了,男女私情,会弄出人性命来,我吃瘪,经常还要跟老菜皮去吵。沪生说,啥。玲子说,芳妹,完全是菜皮了,面孔蜡蜡黄,我吃得消吧,因此,全部拗断算了,啥苏州范总,“空心大佬倌”,“三斤核桃四斤壳”的角色,闷骚货色俞小姐,“空麻袋背米”的朋友,我统统拗断。丽丽跟韩总呢,是真忙,优质大忙人,上海,钻石越来越好卖,根本见不到面了,我想想,全部结束算了,“夜东京”重新来过,男女朋友,我有得是。沪生说,菱红的日本男人呢。玲子说,调回东京了,准备拖菱红一道走。菱红讲,现在上海多好,有噱头有档次的男人女人,全部朝上海跑。沪生说,楼上这两位呢。玲子说,我的远房亲戚,就是知青子女,帮我端菜,陪客人吃饭吃酒。此刻玲子讲北方话说,加代子,辛西亚,来。两个小姐走过来。玲子说,几点起的。加代子说,下午两点半。玲子说,太晚了,以后要懂事。辛西亚说,知道了。加代子说,沪先生,那只大鹦鹉,它半夜两点怎么还跳舞,周围那么吵,它怎么不睡觉。沪生说,鹦鹉是怪鸟,喜欢热闹,喜欢吵。加代子说,我还以为是嗑药了,溜冰呢。沪生说,它们原来就喜欢吵来吵去,飞来飞去,一大群一大群。玲子说,这两个妹妹,跟鹦鹉差不多了,喜欢闹,喜欢扭,客人面前,还算讨喜。加代子发嗲说,姐姐别瞎说,吃了晚饭,我要沪先生陪,咱们去国泰电影院,去淮海路吧。玲子说,唉呀,先摆台子,开电视机,让沪先生吃一口太平茶。沪生笑笑。玲子说,宝总生意好了,忙了,还有啥不开心的,为啥关机。沪生摇摇头。玲子说,我现在再打电话,宝总非来不可。

某天下午,徐总拉了阿宝,到妇产医院了解情况。值班医生说,问题比较复杂,这位孕妇,几家医院做了b超,先是宫内单活胎,后是双胞胎,一次是连体婴,结论只有一个,等下午做了彩超,专家会诊,可能,是连体婴,也不排除双头单体婴,如果胎儿是双头,两根脊柱,一套消化系统,一旦确诊,凶多吉少。徐总一吓说,这还等啥,马上放弃呀。医生说,这要听孕妇意见,接近产期,也相当危险。徐总满面乌云,拉了阿宝,走进汪小姐的单人房,内有屏风,一隔为两。徐总走进前面。阿宝犹豫,立于屏风之后。汪小姐嗲声说,冤家,稀客稀客,总算来了呀。徐总说,情况还好吧,预产期哪一天。汪小姐说,医生讲啥呢。阿宝听到这句,忽然闻到一股腥气,像是蟒蛇爬行动物气味,逐渐浓烈,由屏风下面蔓延过来,不免捂紧口鼻。汗小姐笑笑说,我呀,真是一路不顺,婚姻不顺,受孕不顺,怀孕不顺,唯一顺利的,估计不会离婚了,新老公,据说就要死了,我等于又做了寡妇,等小囡落地,名义上就是遗腹子。徐总不响。汪小姐压低声音说,一直想问一问冤家,当时,究竟用了哪一种祖传真功,弄出我肚皮里这只怪胎。徐总说,先问问自家,问一问这只宝贝肚皮,为啥会搞出这种花头经来吓人。汪小姐一笑说,唉,我的肚皮,真也是又花又胀,一吧。徐总说,做啥。汪小姐笑说,又不是第一次,有啥关系呢。听到塞塞率率的声音,腥气继续由屏风四周散发开来,越来越浓,像蟒蛇扭动,屏风发暗,传来山洞里湿气,热气,阿宝捂紧口鼻,连忙朝外走。汪小姐说,隔壁啥人。阿宝不动。汪小姐笑笑说,一定是苏安了,进来,快进来呀。阿宝只得屏息走进去。单人房,窗帘合掩,里间更暗,开一盏小灯,汪小姐身上的被单,拉开了一大半,腹部高隆,发暗,像一座小山,一座坟,表面爬满青紫藤蔓,也像盘踞堆积鳞片。气味更浓烈。汪小姐拿了一罐德国原装“宝比珊”婴儿润肤霜,不断摩裟肚皮说,感谢宝总,还记得来我,这个社会,文雅面孔的人,生活往往一塌糊涂,上去花头十足的,比如宝总,也许是老实人。阿宝勉强笑笑。汪小姐叹息说,现在还有朋友情分吧,有一种人,一直不声不响,枪也打不着了。阿宝不响,气味令人窒息。汪小姐拍拍徐总的手背,说,现在,我完全放松了,开心,也是担心,肚皮里一直有声响,半夜听到,里面唱歌,像装了一部先锋落地音响,经常有声音,哭,吵,吃酒,醉得胡天野地,真是讨厌。汗小姐一动,被单滑落,肚皮全部暴露了。

徐总与阿宝慌忙转过身体。汪小姐说,听见吧,音乐又来了,还有回声,听呀。徐总不响。汪小姐说,我现在,只能等了。阿宝屏息不响。此刻,特有的阴森腥气,一阵阵爬动,滚动,蒸腾起来,阿宝觉得,马上要窒息了,会立即晕倒在地。汪小姐说,肚皮是天天胀,天天变大,上面的花纹,等于是花同,越来越花,越来越特别,像一间舞厅,里面有弹簧地板,有萨克斯风,有人跳舞,放唱片,发嗲发情,日长夜大,我是又惊又喜,三四天失眠了。此刻,阿宝决意走了。徐总咳嗽一声。汪小姐说,我只能听天由命,随便医生了,但我总算呢,又要做娘了,我希望做娘,不管是一般胎,龙凤胎,还是双头怪胎,我是要生的,我怕啥,我笑眯眯。阿宝说,我出去接电话。汪小姐说,不许走。阿宝朝外就走。汪小姐一把拉过徐总说,医生每天又听又摸,弄了我几十遍了,现在冤家,个半遍一遍,关心关心,留一点印象,晓得女人吃的苦,总可以吧。徐总挣扎说,我走了,我不便,我不懂,我要去问医生。

小毛弥留之际,床前有金妹,招娣,菊芬,二楼薛阿姨,发廊三姊妹,兰兰,雪芝,可谓裙屐之盛,珠环翠绕,立满女宾。此刻,阿宝搀了小毛娘,踱到走廊里,透一口气,划一个十字。此时,外面匆匆进来一位黑衬衫中年女人,小毛娘立刻跟进来,大家让开了一点。黑衬衫女人轻声说,小毛。小毛不响。床头氧气玻璃瓶不断冒泡,小毛骨瘦如柴,眼睛睁开。女人说,小毛。小毛了。女人说,认得我吧。小毛点点头。

女人忽然分开了人群,冲到走廊角落里,背过身体饮泣。床头旁边,招娣,二楼薛阿姨不响,发廊三姊妹,眼泪滴个不停。小毛动了一动,有气无力说,上帝一声不响,像一切全南我定,我恐怕,撑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阿宝说,小毛心里想啥,可以讲的。小毛轻声说,春香讲了,白白得来,必定白白舍去。沪生说,啥。大家不响。小毛说,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我这句不相信,我不虚空。金妹说,阿弟,吃一口茶,吃一口。小毛娘悲声说,小毛,现在想吃啥,跟姆妈讲。小毛断断续续说,我不怕,只想再摆一桌酒饭,请大家,随便吃吃谈谈。菊芬泣罢即笑说,此地正好,是一台子人。小毛不响。此刻,外面急忙进来两个女人,五十上下年纪。大家让开。小毛动了动。其中一个女人凑近了讲,小毛,是我呀,江宁小舞厅“天拖宝”来了。另一个女人凑近说,舞搭子来了,大花瓶“天拖宝”,还记得吧。被称为大花瓶的女人,拍一记对方说,开啥玩笑。兰兰跟雪芝咬耳朵。小毛声音越来越轻,忽然睁开眼睛说,男人要开心,女人要打扮。大家不响。小毛说,一打扮,样子就漂亮,另外呢,要对老公好。小毛娘说,小毛得到神惠,怜悯的人,有福的,必得领袖怜悯。大家不响。小毛娘说,小毛有啥要讲吧,全部告诉姆妈。二楼薛阿姨哭了一声。小毛娘说,出去哭好吧,大家不许哭。小毛眼睛定沪生说,我做的所有事体,会跟了我走吧。沪生不响。小毛说,我做过的事体,见到的人,是不是真的。沪生要开口,小毛闭了眼睛说,银凤,春香。小毛娘说,小毛,天国近了,小毛要悔改。小毛气如游丝,满面冷汗,浑身一紧,忽然就不动了。大家叫一声。小毛,小毛。走廊里,黑衬衫女人嘤嘤嘤哭出声音来,快步离开,边走边哭,声音越来越远。小毛娘落了两滴眼泪。发廊三姊妹说,亲阿哥,阿哥呀,阿哥呀,哥哥呀。护士医生进来,大家让出地方,退到外面。沪生叹口气说,对了,隔壁床位的拍手老头子呢。兰兰说,三天前结束了。沪生不响。大家立了一刻,慢慢走到楼下花园里,车子停满。阿宝开了车门,最后,是沪生,兰兰,雪芝坐定,车子开动,围墙旁边铁道荒草里,出现一只黄猫。大家不响。兰兰说,黑衬衫女人,不声不响,是啥来路。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会不会是银凤。兰兰说,哪里会,银凤我太熟了。

雪芝说,二楼薛阿姨讲了,前几年,有一天半夜三更,到一个穿咽裙的女人,从小毛房间溜出来,奔到弄堂口,叫了一部车子,就走了。沪生说,还有这种事体。雪芝说,刚刚薛阿姨走近,特为仔仔细细,过黑衬衫女人,不像,不是。阿宝说,小毛走得太快了。兰兰说,是小毛娘一直隐瞒,小毛就一直以为,毛病不重,可以出院了,后来瞒不下去了,医生讲,小毛活不过一个月了,小毛娘这才想到,莫干山路的房子,是租赁房,只有小毛户口,如果过世,房管所就没收房子,私人账面上,小毛有十万左右股票,人一死,拿不到密码,比较麻烦,为此跟招娣商量,最后只能开口,让小毛签字,同意阿侄的户口迁进来,股票密码,也仔细写出来。小毛是笑笑。兰兰讲到此地,大家不响。车子一直朝前开。沪生说,人生烦恼,总算解脱了。兰兰说,烦难呀,落笔刚要签字,又闹出大事体,小毛娘发觉,户口簿里,多了一个姓汪的女人,与户主关系是夫妻。阿宝说,讨厌了。兰兰说,这一记太凶了,小毛娘当场大哭大闹,骂了一顿招娣,冲进莫干山路,见人就骂。沪生说,为啥。兰兰说,先骂二楼薛阿姨,再骂弄堂所有邻居,一定是有人做了圈套,让小毛去钻。最后,总算寻到了小毛的假老婆,姓汪女人的医院,穷吵百吵。再回来,跟小毛吵,吵得隔壁床位的拍手老伯伯,提前翘了辫子。阿宝说,五雷轰顶。兰兰说,小毛只能当了律师的面,写了假结婚经过,签了字,同意迁进阿侄户口。这一番吵闹,小毛一直是笑眯眯,不响。据说,小毛娘拿了签字纸头,走出养老院,抱紧电线木头号啕大哭。雪芝说,做人真难,为了这一点钞票,这一点房子,可怜。沪生说,小毛一声不响,硬气,这种表现,就像报纸登的悼词句子,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阿宝说,少开玩笑。沪生不响。阿宝叹息说,唉,小毛想死,汪小姐想生,两桩事体,多少不容易。

两周后一个夜里,沪生与阿宝,按照芮福安的地址,寻到西苏州路,接近长寿路桥一个弄堂口。边上就是苏州河,此刻风生袖底,月到波心,相当凉爽。芮福安住的过街楼,开了四扇窗,不见一点灯光。

沪生喊,芮福安,芮福安。前面堤岸边,有人嗨了一声。两人转头,路灯下面,是芮福安与女友安娜,一对法国青年走过来,招呼两人,请过去坐。也就是河堤旁,街沿上面,摆一只骨牌凳,与附近乘凉居民一样,上面是茶杯,茶壶,边上两把竹椅,两只小凳。四个人落座,讲普通话。沪生介绍说,这位是宝先生,小毛的朋友。安娜说,接到沪先生电话,小毛先生逝世了,我们觉得非常遗憾。沪生说,小毛谈到两位,准备写苏州河剧本,要我们多关心。芮福安说,欢迎你们来,我们上次和小毛先生,聊得很好,去过他的家,他是我要找的人。安娜说,我的爸爸,七十年代来过中国,他说中国人的话语,是砖块的组合规则,只有微弱的变动,细心辨认,也很少有区别,不属于我们的规则,没有个人习惯用语,我爸爸觉得,中国,大概没有谈情说和社会逻辑学方面的话语,这我并不同意,因为认识了小毛先生,他是苏州河边,一个很丰富,很有性格的人,很可惜。阿宝说,小毛讲过,两位准备做一个电影。芮福安说,是的,做1930年代的故事,也就是苏州河旁边,有一个法国工厂主人,上一位上海纺织女人的故事。安娜说,纺织女工。芮福安说,我们获得一笔写作基金,第一次到上海,现在是第二次,我们在苏州河边走了许多次。

安娜说,我们不坐车,一直走路。阿宝说,是苏州河旁边,工厂老板和女工。芮福安说,是的。阿宝说,什么工厂。安娜说,棉花纺织工厂。阿宝说,苏州河边,没有法国纺织厂,只有日本纺织厂,丰田纱厂,中国纺织厂。安娜说,资料上有“内外棉”,有一部,写到“沪江纱厂”,因为我们是法国人,因此写法国人,假设在苏州河旁边,有这个工厂。沪生说,上海以前,有英商和法商电车公司,如果是法国电车公司老板,上一个电车女工。芮福安说,纺织厂靠近苏州河边,比电车公司有意思。沪生笑笑说,这位宝先生,过去的女朋友,是电车公司的漂亮售票员。安娜说,1949年以前,上海没有电车女工。阿宝不响。沪生说,小毛当时怎么说的。芮福安说,我来想想,他是怎么说的。安娜说,小毛先生很高兴,说纺织女工数量很多,数量多了,会出现特别性格的女人。

阿宝说,和法国老板来往,就是特别吗。芮福安说,一个普通的上海少女,穿普通的上海少女服装,下工后,驾驶一条小船,回到苏州河上游,一个贫民窟里生活。阿宝说,这个嘛,如果苏州河涨潮的话,她可以划船去上游,如果退潮,她等于逆流而上,不合理。安娜说,我明白了。阿宝说,女工不可能有自己的小船,不会逆流驾驶小船回家,没有这样的情况。芮福安说,我们只是觉得,少女,女工,船的画面,很好,工厂主人在岸边的桥上,船慢慢离开。沪生说,小毛觉得呢。安娜说,他认为是伤心的场面。芮福安说,剧本有个设想是,他们在装满棉花的驳船里做,船一直在摇晃,周围是棉花包,他们接吻,在船上过了一夜。沪生说,船上的一般棉花,以前叫“白虫”,如果上等白棉,叫“银菱子”,上等黄棉花,叫“金樱子”,甲板上因此养了恶狗,人上船,狗就会大叫。安娜说,狗吗。阿宝说,防止有人偷棉花。芮福安说,这很有趣。阿宝说,过去有个歌谣,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可以念一下,内容是这样,送郎送到桥堍西劝姐不养犬与鸡正逢相抱犬来咬等到分手鸡要啼。安娜笑说,这就是传统上海说吗。沪生解释了几遍。安娜点头说,这意见很重要,当然,我们也需要虚构,想象。阿宝说,女工是十六岁。芮福安说,十七岁,小毛先生讲的故事里,女工是三十六岁。沪生说,小毛也讲故事了。安娜说,啊,他有很多故事。沪生说,讲了什么。安娜说,一个纺织女工样本。阿宝说,是嘛。安娜说,有一个普通的上海女工,无意中了西方的情色画报,她很希望丈夫,按照画报的方式去做,但她丈夫认为,这是很肮脏的行为,通常是晚些时候,这个女工悄悄离开熟睡的丈夫,悄悄出门,坐了出租车,来到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她在门口摸到了钥匙,开门进去,单身男人在熟睡,她骑上男人的胸口,对准男人的脸,男人醒了,按照约定的方式,没多长时间,女人就倒下去,觉得很愉快,然后,她飞快地穿上睡衣,飞快离开男人,出租车就在路边等待,她上了车,回到丈夫身边去睡觉。沪生说,小毛还有这种情节。阿宝沉吟说,这么讲起来,影片里的女工,应该是三十多岁,才合理。芮福安说,确实需要考虑年龄的问题,也可以设一条副线,或者,岁数可能更大一些,是小女工的母亲。沪生说,法国可以拍这样的故事吗。芮福安说,有意思的内容,就可以拍,电影,早不是一棵树的结构,总的线索,分开,再分开,我们法国,任何形状都可以做,比如灌木,同样有强健的生命活力,密密麻麻,短小的,连在一起,分开的,都可以,大家都懂,比如两个法国人,就像我和安娜,来到苏州河边,遇见了小毛先生,或者切到我们现在喝晚茶,然后切到三十年代,再回过来,都是可以的,人们都能懂。沪生恍惚说,回到过去的上海背景,这可以改成,女工穿一件素旗袍,半夜走出弄堂,跳上一辆黄包车。安娜说,有意思。芮福安笑笑说,有个法国人讲过,头脑里的电影,非常活跃,最后死到剧本里,拍电影阶段,又活了,最后死到底片里,剪的阶段,复活了,正式放映,它又死了。沪生说,活的斗不过死的。安娜笑笑。大家不响。阵阵河风吹来,阿宝吃茶。附近的路灯下,聚集不少居民打牌,牌。四人讲到十点半,阿宝与沪生起身告辞,顺西苏州路,一直朝南闷走,到海防路右转。

沪生说,苏州河旁边,这条马路,大概跟法国法兰西,搭一点边。阿宝说,法国人不懂上海,就敢乱拍。沪生说,据说法国大学里,宿舍,厕所,已经不分男女了,我不禁要问,法国人的脑子,到底想啥呢。阿宝不响。

两人走了一段,沪生说,想到小毛,已经死不可见,活不可遇,记得梅艳芳唱的,重谈笑语人重悲,无尽岁月风里吹,现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稳,求实了。阿宝不响。沪生说,我一直听玲子讲,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

阿宝笑笑说,一样的,玲子也问过我,讲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讲,“人们不禁要问”,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沪生笑笑不响。阿宝说,我当时就告诉玲子,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女人想搞懂男人心思,了解男人的内心活动,请到店里去,多翻几本文艺,男人的心思,男人心理描写,里面写了不少,一,全部就懂了。沪生笑笑不响。此刻,河风习习,阿宝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女声说,喂喂。阿宝说,我是阿宝。女声说,我雪芝呀。阿宝嗯了一声,回忆涌上心头。阿宝低声说,现在不方便,再讲好吧,再联系。阿宝挂了电话。夜风凉爽,两人闷头走路,听见一家超市里,传来黄安悠扬的歌声,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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