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者临摹得到底好不好呢……尤里有点辨认不出来了。
他能从画面上感受到强烈的感情,比如思念,苦痛,愤怒,爱……但是作为美术作品,这幅“画”到底好不好?知晓者的画画技术进步得快不快?尤里辨认不出来。
他和知晓者聊到这一感受,知晓者说:“精灵就是这样。无论我画什么,不过都是石墨在植物纤维上划出的痕迹罢了。精灵观察的不是表像,而是本质。”
“听你的意思,你好像对精灵更认同?”尤里问,“你更喜欢当人类,还是更喜欢当精灵?”
如果是从前,知晓者有可能因为这种问题而生气。但这次他没有。
不知为什么,在博物馆里他内心平静,烦躁感和不安全感都少了很多。
“人类或精灵都谈不上喜欢,但我本质上是人类,”知晓者回答,“你会问这种问题,也很像人类。精灵眼里只有‘你’和‘我’的区别,没有‘我是精灵,你是人类’的群体观念……现在你应该懂吧?毕竟你也回过‘里面’了。”
尤里点头:“确实。在‘里面’走过很远的路之后,我越来越了解精灵,甚至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喜欢偷小孩了。”
“从前你不理解精灵偷小孩吗?”
“当然不理解呀。从前我既不理解精灵,也不怎么理解人类,”尤里说,“以前我遇到过这么一件事,有个很古老的精灵要拿走某个人类家族里的第三子男孩……”
知晓者放下笔,点点头:“我也知道这事。你们叫那个精灵‘掘尸鬼’。”
“你是怎么……哦对,你是通过极夜知道的。”
“嗯。你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知晓者问。
尤里说:“旁观事件的时候我一直有个想法……为什么不能把孩子给精灵呢?精灵只是要那家族的首个‘第三子男孩’,它并不是要所有孩子,也不是要每一代的第三子。只要把一个婴儿送出去,从此这个家族就摆脱滋扰了……但我没有说出这个想法。我知道,人类不该也不会这么想。我既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不能割舍孩子,也不明白精灵为什么非要得到那个孩子。等于是……我两边都搞不懂啊!你看,是不是挺怪的?”
知晓者说:“因为你本质是精灵,却被人类的各种价值观环绕着长大,习惯了模仿人类。有点像那种一直养在笼子里的小动物,长大之后既不通人性,也不适应野外……不过你算是个很努力的小动物了,你回到野外,学会在野外生存了。你刚才说,你有点能理解精灵为什么喜欢偷小孩了?那你说说,你觉得是为什么?”
尤里稍微想了想措辞,说:“因为——我们可能想要任何东西,也可能愿意给别人任何东西。拿走小孩并不是一件多么特殊的事,精灵不只拿走人类的小孩,精灵在‘里面’也会互相拿走小孩,也会拿肢体,拿物品,拿任何感兴趣的东西……什么都有可能。来过‘外面’的精灵都稍微了解人类,和人类学到了交换,于是精灵想拿走人类小孩的时候,就会制作一个同样的小孩来换。用泥土,用木头,甚至用自己的孩子……只要能做出来,就都可以用。可是在人类的观念里,孩童丢失是特别严重的事情,这方面精灵和人类不可能互相理解——也没必要理解。人类可以防范精灵,当成一种自然灾害来防范就行了。”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理解精灵的,”知晓者赞许地点头,“人类行动的时候不只基于事实,还要基于价值观。什么叫事实呢?比如,我有孩子,我没有孩子;我和某个精灵坐在博物馆里,我杀了某个人,我救了某个精灵;我想做什么,我去做了什么……这些都是‘事实’。在事实存在的同时,我有无数选择,我可以做任何事,都是合理的。
“而人类的想法比较复杂,他们……我们,会在事实之上再建立另一重标准。比如,应该爱什么人,应该恨什么人,什么情况下燃起爱意是好事,什么时候做某件事是错的……这些都是基于‘观念’,而不是事实。我并不否认‘观念’的重要性,精灵也各有各的观念,所以有些精灵会沉迷做交易,精灵们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执念;但是,精灵并没有群体一致的价值观,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从不寻求一致。精灵的世界没有清晰的对与错,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观念’和‘事实’是两条不同的轨道,它们可以并行,也可以分开。”
尤里久久地盯着知晓者。
知晓者问他看什么,尤里说:“我发现……你进步神速啊!你现在很有读过大学的气质了。”
知晓者淡然一笑:“你好像在夸我,也好像在讽刺我读大学的方式。”
“那我不敢!”尤里也笑了笑。
如果不听对话内容,只看他俩的状态,他们就像正在谈天论地的大学同窗。
知晓者继续临摹着画,边画边问:“之前你提到想和我见面,想和我说话,你就是想聊这些吗?”
“我没有预设主题,”尤里说,“主要是想了解你。无论是‘观念’,还是‘事实’,我都想尽量多了解一点。”
知晓者挑挑形状不太明显的眉毛:“那……你为什么想了解我呢?”
他稍稍停笔,望向尤里:“通过了解我的经历,或我的观念,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尤里没有直接回答。
他说:“之前我去‘里面’追一个抱走小孩的精灵,追了很远,我把小孩抢了回来,管他叫星星,我带着星星走了很远的路。星星特别小,”他比划了一下大概的体积,“如果在人类之中生活,他应该和小猫小狗差不多,还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记不住。但是在‘里面’,他走得越远就经历越多,他学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他的身体还小,不灵活,做不到很多事,但他的心灵已经很成熟了。他懂我说的话,也清楚地记得被抓走时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