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这个女人坚守着她作为“人”的立场?源稚生想不通,但是时间不多了,下一趟列车会在十三分钟后经过,容不得他细想。
失去了动力的车厢依靠惯性在轨道上滑行着慢慢减速,最后停在了幽深的峡谷里。
这是执行局选定的处刑地,轨道的两侧是森林与巨石垒成的群岭,这里是剑山,日本西部的第二高山,海拔1955米。原始的森林如苍翠的秘宝般延展而开,其中还有粉色与殷红的点缀。超过六千颗樱花树沿着盘山公路盛开,脚底的峡谷如刀劈般开裂,这会是最好最完美的处刑地,也会是女人最合适的坟墓。
“站在你们执法人的立场上,人就一定是善良的,‘鬼’就一定是邪恶的,对么?”宫本野雪似乎想透过缝隙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可是钢板把窗户封得严丝合缝,她什么都看不到。
于是她放弃了,也放弃了倔强的辩驳。
她转过头来,望着源稚生,“尽管我现在知道那个女孩是装出来的,是演给我看的,可她的话……让我想到为了让我出生独自逃离家族难产而死的母亲,的的确确让我有那么一瞬感觉到这个世界是温暖的,这就足够……很蠢,对吧?”
在本就不多的时间里,源稚生用了整整一分钟沉默。
“我的问题都问完了,感谢配合,”源稚生深吸一口气,“不过我没法说出同情的话,因为执法人不可能对‘鬼’抱有同情,而且你也不需要‘同情’这种东西。”
“是啊……不需要。”宫本野雪微微一笑。
宫本野雪很少笑,但其实她长着一张白净又美丽的脸,每当笑起,就好像落雪压在郊外的野樱上,让人心颤。
();() “如果说让你坦然赴死,会不会不太现实?”源稚生缓缓抽出刀柄,刀铭“蜘蛛山中凶祓夜伏”,一柄尝遍“鬼”之血的古刀,刀锋的弧线那么优雅华美。
宫本野雪也轻轻先掀开手中捧着的白瓷骨罐,源稚生瞪大眼睛看着,瞳孔中爬满了惊讶,甚至出现了一瞬间因为错愕的失神。
那个女人一直捧在手中的罐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她哥哥的骨灰,也不是衣物或是与哥哥有关的物品……里面盛放着一管药剂,那紫色的液体透着某种邪恶的诱惑力。源稚生反应过来后,注射器已经被女人狠狠扎进血管里!
宫本野雪姣好的面容瞬间变得丑陋,就像真正的恶鬼那般。鳞片与骨刺从女人的皮肤下绽开,铁青色的骨头上血淋淋的,就好像盛开的罂粟。
与此同时,源稚生迅速暴起,刀锋切割空气而来,挥舞成圆!
刀光撕裂空气,呈现古怪的青色,源稚生挥舞的好像不是一柄刀,而是一道冷冽的寒气!
与此同时,一轮金色的太阳笼罩了他,他站在辉煌的日轮中央,好似金刚降世,古刀切出弧线,画出日轮的边缘!
刀刃上流过一连串火花,宫本野雪的畸形的巨爪与古刀的刃口交错而过。刀锋划过那张美丽不再的面庞,血迹从鳞片里滋开,而尖锐的利爪却只是撕裂了源稚生耳旁的空气。
源稚生振开风衣,短刀从腰后出鞘,不可思议的金色阳光笼罩着他,短刀刺进了宫本野雪的心口……可那尊庞大的身躯依然没有停止,她任凭短刀深入自己的心脏里,依旧伸着畸形的手往前探去……似乎想抓住什么。
一声巨响,源稚生猛然回头,他的身体猛然怔住。
封住窗口的钢板被那只龙化的利爪暴躁地撕开,变得高耸的女人跪坐在地,把那只硕大的丑陋脑袋努力挤出窗外,她的心口插着锋利的短刃,猩红的血沿着刃口缓缓滴落。
源稚生瞬间明白,那擦着自己面庞而过的一爪根本就不是朝自己的性命而来,她只是想开窗。不是为了逃跑,而是知道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想再看看这个世界。
这时落樱如阵雪般从窗外飘过,阳光中,花瓣的颜色薄如褪色的嘴唇,女人丑恶的脸庞透着深深的坦然,她嘶哑着已经形变的喉管,轻声说:“我放过……小圆……是因为觉得……她让我……仅有五年的生命……又多活了那么一瞬间……”
“这个世界上……阳光只有那么多……有些人活在光里……有些人就注定照不到光……那么到底是因为……黑暗笼罩着那些照不到光的人……所以他们就是鬼……还是因为他们饱受黑暗……所以变成了鬼……”
“源稚生执行官……你觉得呢……天照命……能照亮所有人……和鬼吗……”
“真好啊……最后的最后……又多活了一个瞬间……”
女人用力说尽这句话,向着阳光和樱花死去。
源稚生黑色的长风衣敞开,衬里的图案是一幅盛大至极的浮世绘。巨人的尸骨横躺在大地上,清泉穿过尸骨的左眼,从里面生出赤裸的女神,她披着自己金色的长发为纱,手捧太阳。
此刻外面落日斜射而来,夕阳透过破碎的车窗照在源稚生的风衣衬里上,居然反射出朝日般的辉煌,映在那张倒在窗边的、苍白的面庞上。
源稚生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门板外响起了乌鸦的催促声。
他解下黑色的风衣披在那个心脏不再跳动的女人身上,缄默着捡起她遗落在地上已然破碎的白瓷骨罐,他瞳光一闪,把标签上的“健次郎”三个字撕去……阳光透进车厢,照亮了“宫本野雪”这个名字。
原来从一开始,女人去鹿儿岛就是为了埋葬自己,只可惜她死在了美丽的剑山深处,也幸好这里有六千朵樱花与她作伴。
宫本野雪随着樱花远逝,死在了全世界最美丽的坟墓……却没能留下一樽铭刻她短暂一生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