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才三十三四岁,但鬓角已开始泛出了白花,这都是被现实生活所煎熬的呀!再想想自己,要不是有师父给自己打气,恐怕也是要这样啊。
“说实话,凭良心讲,那一年,我分到咱们现在这个二运公司,公司效益还是不错的。”
终于扯到二运公司了。
“其实,我们公司颇有革命历史呢。最远要追溯到49年的渡江战役。那时,渡江战役指挥部就驻扎在我们运江。前委成立了运输队,负责向前线运送弹药、粮食和其他军需物资。那时候,能开起来的汽车很少,而且都是从淮海战场上缴获的,其余基本上都是独轮车,还有民工挑担肩扛。部队打过长江后,种种原因,运输队的部分车辆,因为故障,或者在战场上被打坏了,就留了下来。全国解放后,51年,还组织向朝鲜战场运输过物资呢。牛吧?!1954年,我们二运公司,就是在这个基础上组建起来的。”
张文亮毕竟受过高等教育,现在又身为二运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对于二运公司的历史,如数家珍,但是,周进对这些兴趣不大。
“在计划经济时代,我们二运公司,日子非常好过,经济效益很好,职工福利在全市也是名列前茅。其他的不说,89年,我分到这里上班时,我们村里的人都羡慕呢。”
“那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状况的?”
周进可不想再听他绕下去。他做过记者,知道怎么引导话题。在采访的过程中,如果被采访对象,说了半于说不到点子上,这时,记者就要有意识地提问,进行干预,既不打断他谈话的兴致,又能让他的谈话不偏离主题。
“唉,都说是市场变化了,其实,在我看,那都是内斗内耗的原因造成的。”
“哦?”
周进眉头一扬,心想,终于切入主题了。
“我们公司现有在册的职工总数是873人,各类运输起重车辆156台套。其中,五吨以上的大卡车120辆,大件起重机械11台,皮卡11台,面包车4台,大客车2台,小轿车8辆。总固定资产超过一个亿。”
“这么多车辆,如果不能创造效益,每年的消耗费用,恐怕也不是小数呢。”
“哎呀,周进,你说到点子上了。其他的我不知道。单是我们办公室管的8辆小轿车和4辆面包车和2辆大客车,每年的费用就有上百万元。”
“这么多?”
“你算啊,保险费、汽油费、维修费,过路费,养路费,外加出车补助,是不是要这么多?”
周进算了一下,14台车,每辆车一年的费用七八万,那也是蛮多的。像电视台这样的单位,在运江算是好的,职工的年收入,也不过才二万块左右。一辆车,一年的费用就这么多,怎么用的啊?
“你们这么个公司,用得了8台轿车?”
“怎么用不了?公司级的领导就有七个。一个总经理,一个党委书记,四个副总经理,还有一个工会主席。本来是一人一辆专车。但是,去年上半年,郭士尧总经理觉得他那辆奥迪有些旧了,就又买了一辆帕萨特,25万,外加装潢,三十万出头了。”
周进想想,自己做记者这几年看到的,哪个单位的班子成员,不是人手一辆专车?这辆专车,就是身份的象征,专职的驾驶员,上班接,下班送,家里有个什么事,驾驶员还得忙前忙后的。说白了,专职驾驶员,就相当于他的生活秘书。二运公司是国企,这样的现象见怪不怪。
“这么大个公司,如果有稳定的营收来源,倒也不是不能承担。关健是前面的业务经营怎么样?”
周进道。
“你看,你一个局外人,也晓得这个道理吧?关键是,业务部门也是不务正业,窝里斗,互相拆台,你说这样的企业怎么会不完蛋?”
言及此处,张文亮的声调提高了不少,看得出来,他有些愤恨了。他是学经济管理的,心里头曾经无数次预演,如果自己主政这家公司,一定不会出现现在这种状况。
可是,自己虽然是京城大学的高才生,但是,没有施展的平台,整天就干些乱七八糟的杂事,真的是埋没了,唉!想想一帮文盲大老粗,屁的能力没有,还能做领导,吃香的喝辣的,享受着特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张文亮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喝了一口水,顿了顿,试图让自己平复。周进理解他的处境,也不便打扰。以前做电视节目时,如果录到此处同期声,在后期剪辑处理的时候,他一般都会留白,留个一两秒,让这段情绪延续。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
此时,周进的手机响了,是林世文发来的短信,告诉他,会议还要一个小时才能结束。
“周进,你知道吗?我们公司七个领导,分成了三派。总经理郭士尧是一派,党委书记刘振标是一派,副总经理万留网是一派,各有各的嫡系,各有各的地盘,相互不买账,相互戳蹩脚,相互比着乱花钱,你说,这样的公司搞得好吗?去年上半年,郭士尧换了车,下半年,刘振标、万留网也提出要换车,要不是公司账上没钱,早就买了。”
周进知道,每个单位的领导层之间,表面上一片和谐,骨子里都是相互提防,相互不买账。特别是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时常是勾心斗角。其他的姑且不论,就说电视台台长许茉莉,够强势的吧?但是,在自己回电视台广告部上班这个事情上,还要留了一手呢,给自己定下了五百万的广告创收指标,以堵他人的嘴。这就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哪天有个别人与她较劲,你怎么招一个劳改释放犯到电视台上班?没有过硬的理由,还真的说不过去。
一般来说,一个单位,都是一二把手较劲,其他的都是打酱油的。但是,象二运公司,分成三派,三足鼎立,还真是少见。
“怎么好分成三派的?”
“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96年的时候,公司总经理郁唯友升任交通局副局长,郭士尧与万留根争二运公司老大,最后郭士尧胜出了。97年,交通局长姚士清为了平衡郁唯友在二运公司的影响力,又空降了一位党委书记刘振标。这三个人,明争暗斗,最后终于把公司搞得一团糟。”
“市场情势的变化,可能也是重要原因。”
周进插嘴道。
“市场情势变化有影响,但是,不是主要原因。你想啊,个体运输户怎么可能争得过国企?尽管分走了一部分蛋糕,但是,市场的业务量,也大幅增加了呀?这几年,我们国家经济发展这么快,物流量增加了何止十倍,如果我们公司班子团结,心往一处使,不内耗,区区几个个体户怎么可能撼动得了我们龙头老大的地位?开玩笑!”
谈起自己的专业领域,张文亮一脸的霸气!看着他一脸自信的模样,周进忽然心中一动。
(写在最后的话:有读者留言说,有关企业改制的内容就不要写了,不如多点篇幅,写写爽点,实在不行,玄幻一下也行!然山人思考再三,觉得写些企业改制的内容,很有必要,这是那个世纪交替年代,一段刻苦铭心的记忆,作家有义务有责任要把这段世纪转型阵痛,记录下来,让更多人回味,不使之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这段记忆,50岁以上的人都刻骨铭心深有体会。年轻的读者可以回去问问父母,是不是这样?山人当年做记者时,就暗下决心,要好好记述这段历史。《灰空》是部现实主义题材作品,山人将当年的所见所闻,经过艺术加工,呈现给大家,万望理解与支持!当然这段写过后,主人公周进又会开始新的开拓与挣扎,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