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东华门小南城,摄政王府。
多尔衮几年来权势日重,很早就以摄政叔王的名义收走了顺治帝的玉玺和兵符,放在他的摄政王府里面,所以紫禁城更像一个摆设,这座摄政王府才是清廷的最高统治中心,所有的军政大事都在这里最先作出决策,到了朝会上只是走走形式罢了。
万里山河阻断,虽然有八百里快马往来,北京收到的消息也比真实的战况晚上几天。
郑成功进入长江口,班布尔善阵亡,闯营对河南发起猛攻,西军对汉中同时发起猛攻,山西的战事却毫无进展……这段日子以来,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就没断过,出入王府的文武大臣无不面色沉重,神情严肃,搞得王府里的上下人等也如履薄冰,生怕惹恼了心情不好的多尔衮,一不小心撞到枪口上。
多尔衮却一切如常,每天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处理朝政之余都要到园子里转上几圈,练两趟拳法刀法以活动身体,再请范文程、金之俊、宁完我、洪承畴等汉臣中的宿儒为他讲一个时辰的汉家史书,仿佛对明军咄咄逼人的攻势并不在意。
其实……他是很在意的,却不得不如此。
也许是因为多年征战和纵欲过度,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佳,除了打仗受过腿伤之外,三十岁以后动不动还会生病,每次生病都要拖上好久,遍寻良医也难以痊愈,当年豪格就曾大骂多尔衮是个病夫,是个无福短寿的命——“素善病,身有暗疾,必不能终摄政之事。”
(按照史书中的记载,多尔衮得的是“风疾”之症,换句话说就是风湿性心脏病,由于心肌和心血管遭到不可恢复的损害,这种病在现代也很难根治,最后往往以猝死而告终。)
年近四十,多尔衮的健康每况愈下,经常没来由的出虚汗,手脚发热和咳嗽气喘,不得不开始注重养生……满腔雄心壮志的多尔衮,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逼着自己开始锻炼身体,戒烟戒酒(多尔衮是个烟鬼),多食清淡,保持心情愉快和合理的作息规律等等。
长寿比什么都重要,多尔衮费尽心血搭起一个大清帝国的架子,绝不是为了留给顺治,所以他什么都戒掉了,就是没有戒色,一心想生个儿子……他今年只有三十八岁,心态上还比较乐观,明知自己的身体不好,也认为再活个十几年应该没问题,只要能尽快生个儿子,在顺治成年之前足以安排好一切。
除了养生之外,他对治国之道也非常重视,每天听范文程、洪承畴等人讲史论今,就是为了以史为鉴学习那些帝王之术……军事上的一时胜负以后可以弥补,国家方针政策如果出错,那一切都完了,回想入关以来的种种军政举措,多尔衮自信做得很不错,满清已经在关内站稳脚跟,国家的军政架构也搭起来了,只要不断增强国力,平定南方是早晚的事情。
唯一的错误,就是“剃发令”推行的太过急躁,激起了汉人的反抗高潮。
明末经过长期战乱之后,百姓士绅都渴望恢复社会稳定,恢复安居乐业的生活,清军入关之后很多地方的百姓并不是太排斥,甚至夹道欢迎,比如嘉定民众就“结彩于路,出城迎之,竞用黄纸书‘大清顺民’四字揭于门”,等到剃发令一下,嘉定百姓却揭竿而起,誓死抵抗,以至于有后来的嘉定三屠。
这几年来,全国各地抗清斗争高潮不断,和剃发令都有莫大的关系,多尔衮闲暇时也曾反思,如果当初没有采用“留发不留头”的激烈手段,而是进行温和的引导和鼓励,再配合一定的政治高压,同样能完成剃发的目标,汉人的抵抗情绪也不会这么激烈。
很简单的事情,不剃发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当官,剃发者可以免交或者少交赋税,朝廷给予一定的表彰和奖励,对于地方缙绅豪强暗中施压,对于坚决抵制剃发的关进大牢,个别极端分子充军发配,乃至于杀一儆百等等,用上三五八年的,剃发令同样能够推行成功。
(站在满清的立场上,多尔衮是个很牛逼的帝王,为满清帝国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和皇太极比起来他还是略逊一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多尔衮是捡了皇太极的便宜,他当政期间执行的很多内外政策,都是皇太极时期的延续和发展……除了剃发令的明显失误外,多尔衮的过于专权,残酷地打击和清洗政敌,也造成了满清国力军力的迅速下降,只可惜南明更擅长窝里斗,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剃发令上的失误,没人敢在多尔衮的面前提起,直到听范文程讲了魏孝文帝的故事,他才自己琢磨过来(魏孝文帝是鲜卑族出身的皇帝,成功推行汉化改革,史称孝文帝中兴)。
琢磨过来也晚了。
为了一道剃发令,战火燃遍了大半个中国,汉人固然血流成河,清廷同样元气大伤,多尔衮哪怕权倾朝野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他反而变得更加敏感,生怕政敌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利用他的失误发起攻击,所以对剃发令的推行更加坚决,更加残酷,以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威信。
史书听得多了,多尔衮越发意识到,汉民族悠久的历史蕴含着太多的智慧,璀璨的汉族文化也是刚刚脱离奴隶社会的满清远不能比的,想要维持大清王朝的长远统治,必须接受和融合汉文化,并且根据满清的需要对其进行阉割。
听几位汉臣宿儒讲史论今,是多尔衮现在最钟意的消遣,这段时间,范文程在给他讲解明代开国史,朱元璋和明朝诸多开国功勋之间的故事,让多尔衮若有所悟,连着几天都不太说话,把伺候他的女官太监都吓得不轻。
今天下午,范文程讲的是明成祖朱棣的事迹,多尔衮听完之后却非常开心,抚掌大笑。
“明成祖真乃一代雄主,孤自愧不如!”多尔衮对朱棣真心敬佩,真心仰慕,看人家也是当叔王的,直接起兵抢了皇帝宝座,比自己可潇洒爽利得多,他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打量着范文程的神色,看他会如何作答。
“皇父摄政王过谦了,大清万年不拔之业,皆由皇父摄政王一手铸就,比胜朝朱棣毫不逊色。”范文程态度恭敬,对多尔衮的露骨试探却无动于衷。
“哈哈哈,孤若是朱棣,大概就没有迁都北京的气魄,而是留在南京了,今日我大清入关之后,局面便又不同。”多尔衮的嘴巴虽然仍在笑着,眼中的笑意却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