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过后,海神的怒火终于平息,受惊的潮水还在起伏,远处,她盼来了那个似动不动的点。那个点慢慢放大,放大,放大……
渔队回来了,只有六艘。
爬满悔恨与恐惧的脸低下,一张一张从她眼前过,唯独缺了她深爱的脸。
两日过去,她始终趴在码头旁报废的破船上,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还在船身上留着余波。黄昏下去,幽暗的夜里爬出死亡的阴影,尔后又是黎明。
秋日阳光正浓,海天一线,云层像座座白山峰,她知道下一秒,那个点就会出现,慢慢放大,放大——变成他和他的船。
“小洛,已经两天了,吃点东西,好吗?”胖姨说。她的邻居们换来新鲜的水和果子。
“听俺讲,小洛,俺都瞧见了,那船翻了……可俺们找不着人,浪儿太烈……”那个额上绑着红绷带的男子说。
她不相信。她捏着编护身符时剪了剩下的海草,像沙漠里濒死的人捏着空了的水瓶。
渴了,倦了,困了,她昏厥过去,清醒时,她发现身上盖着爷爷的暖毯子。暖毯子还带着那股熟悉的烟草味,贪婪地呼吸着午后的阳光。
爷爷的眼睛早些年就瞎了。
毯子无声。她的自责与悲恸,埋没在莫大的无力之中。
残阳如血,落入海洋。夜晚的海平线,宁静得空洞。
“小洛,我们谁都不好受。”“洛呀,你还有我们。”“洛洛,你这样他伤心呢。”
“小洛……”
“……”
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新娘的海螺,他们说的话。从丰年的赐福到解开的渔网,从海啸和飓风到绚丽得糜烂的阳光。他和她只是新婚的夫妇,一切才刚刚开始。大海让她父母的悲剧在她身上重演,是在奚落她吗?
船边的人幻影般闪烁,垂下眼帘,沉默不语。她忽然想到,他们撕落了脸皮都是狰狞丑陋的杀人凶手,冷眼看着她深爱的人在海里绝望挣扎,侥幸地笑着死去的不是自己……
可她怎么竟然这样想了?她捡起一只苹果,虚弱得没有咬下的力气。
第三天的太阳终于升起。
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抱着木伐,海洋泰然地吹来了风。这种泰然是如此残酷。既然每个人都要回到海洋,那大海又何必吝啬那些光阴,不施舍给人们一点点,再多一点点的时间呢?海水灌入身体的那一刻,他会否很冷,会否想念家人……她昏昏地睡,看见屋里的他捣着渔网,鱼儿蹦到地板上,她蹲下去抓,煮沸的水把炉灶上的锅顶开了盖。
“别,让她睡吧,这要是让她瞧见该多伤心。”
她知道了。这是第三天夜晚。
透着夜光的海平线,悬着月与镜中月。广袤的夜空点缀着星和云,吞噬了他的深海无情无义。
海风冰冷腥咸,她爬起来不住呕吐。
他们扶稳了她。
有人站在海边,放下一盏橙亮的魂灯。火光映得人影半橘黄,半昏暗。
“不……”她沙哑了嗓子。
“愿逝去的灵魂安息。”裁缝店的眼镜师傅说。那一刻她几乎认不出师傅来。三个夜晚,师傅仿佛苍老了三十年。师傅曾经就像父亲一样照顾她的爱人。
忽的风一卷,魂灯嗖地好远了,海面上只剩下一星萤火。她急脚追去,却摔进温柔的浪里,刹那间水变得野兽一般凶猛,灌入她的耳鼻,嘲弄着让她看见爱的人是如何在水中慢慢死亡。
她执拗留在船上。深夜醒来时,发现在船后轮流守着她的人没了影。
他们大概认为她会一直等下去吧,即使她轻生也不会在此刻。她想。
那一条海草早就被她揉得只剩零丁碎屑,拳头依旧紧握,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在握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