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鱼尾溅起汹涌的水花,人鱼似乎想要跳上来,但未果,不知是人鱼不能离水,还是她放弃了做些什么。人鱼始终一言不发。
“十七年前有一盏魂灯,那时你只有两岁。”爷爷说,“你的母亲抱着你,在海边放了那盏魂灯。”
爷爷的话一出口,紧握着她的长满老茧的手开始软化。大大小小的泡泡不断飘起,从他的手,他的肩,他的脸,透着云月唯美的蓝橙光圈,飘到两人之间,升到了夜空中。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
她忘了,在人鱼的故事里,人一旦说出了什么,代价就是变成泡沫。
爷爷继续说着:“你的母亲像你一样,在海边日夜哭泣,唤来了人鱼。她因为深爱你的父亲,答应了换魂。当她彷徨在海边时,她见到了一位住在海边的独身多年的老渔夫。她用老渔夫的灵魂来和她深爱的人交换。”
“她成功了。她爱的人回来了。”老渔夫说。
回来了?
她牙关打起了颤。如果有力气,她只想转身逃跑。不愿面对的答案呼之欲出,一揭开就会血流成河。一阵一阵泡沫飘扬,模糊了“爷爷”的脸。
“但是,你的母亲不知道,人鱼也绝对不会告诉她……‘换魂’确实可以让你爱人的灵魂回来,但是仅仅是让你爱人的‘灵魂’回来。他的身体,依旧属于海洋……”
换来的魂会到哪个身体去呢?
渔夫的身体终于褪去了形态。海岸边,泡沫一串接一串,像一条美极了的银河,往遥远的月追逐而去。渔夫的脸融在泡沫之后,隐约透出她在梦中见过的模样。“小洛,你的母亲很傻,你知道吗?她真的很傻。但是,你不能再像她一样……”他的声音浸在圈圈点点的金蓝中,如梦如幻。
“不。”她颤抖着吐出一只字。面前的人已经透明,她的手能握住的只剩下虚无。掌心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卷席着全身每一处的神经。“不。”
她疯了似地去抓那些泡沫,但美丽可贵的事物全都太过易碎。
“不……不。”她喊了起来,“不,父亲……不要走,父亲!”
她清晰看见被他置于身后的魂灯,橘黄色的淡光照亮了最终一抹远去的泡沫。
她往前扑倒。双肘落地之处,空无一人。
人鱼发出一声嘲弄,翻身入海。橙红鱼尾在空中划出一条冷艳的弧度。水花与她的泪水一同溅落在木板上,留下点点深色的印,而后迅速消逝。
她终于记起了人鱼故事的末尾。人鱼不断嘲笑着爱情,看人们如何吞下盲目的苦果。
当她的母亲抚摸着不再是父亲的“父亲”,摸着那徒然苍老陌生的脸——她亲手杀死了的渔夫的脸,是否还会亲吻下去?
魂灯静静地燃烧着。星星静静地留在夜空中。海风静静地来了。水面逐渐平静,人鱼好似未曾来过。
渔夫家的窗户静静地暗着,“爷爷”好似未曾存在于世。
她躺在木板上,伸手触碰人鱼留下的魂灯。“阿彻,你告诉我——告诉我啊。我还能,靠什么活下去?”
魂火听懂了她的话,剧烈摇晃,火舌从魂灯的破裂处舔出,像小小的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小指。她想起了他勾着她的指,温暖又干燥。
“阿彻,你在,是吗?”她问。
她环抱住了魂灯,有一点点灼热,让她想起了每一次和他的热吻,想起了每一个相拥着入眠的夜晚。他和她只是新婚夫妇,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或许当年,她的父母也像他们一样。
可她又如何接受爱人的灵魂在另一个躯壳里醒来?母亲后来崩溃坠楼的赎罪,又成了父亲在渔夫身体里十七年的背负。
如果放弃换魂,魂灯的裂口就会让里面的魂焰灰飞烟灭——
她和他静静相拥。月亮高了,更高了。她和他都想让这一刻永恒,即使鸟儿总要归巢,潮水总要退去,灵魂总要回归海洋。
随后「扑」一声细响,他的魂灯灭了。
空白的纸片卷风而起,飘到小村的上空,一直随风,飘过海边渔夫家破旧的窗户,飘过她和他的小屋子,飘过“酒鬼”家门,飘过熟睡的茜儿和阿浩,飘过黄狗,飘过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熟悉或者陌生。
卖艺人用笛子吹了一首小曲,弯下腰,在她手边放下一个小小的圣诞老人玩偶。圣诞老人翘着白胡子对她微笑,像极了她爷爷,不,她的父亲,或者,十七年前未曾相识的渔夫。
她重新给魂灯点了火,但她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她站在海边,放下破裂的橙亮魂灯,连同新娘的海螺。灯在海面上,随着渐退的海潮摇晃,一前一后地挪移,似对她无尽眷恋。
忽的风一卷,纸灯嗖地好远了,海面上只剩一星萤火。
她没有追。
灵魂总要回归海洋。
今天的黎明,太阳依旧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