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洛。”他抬起爬满血筋的枯枝般的手臂,撑住椅柄起身。渔夫老了,依旧很有力气。
她叫不出声。
“谁和你来了?”爷爷问。
只有她一个人。
她愣在原地。
恐惧徒然来袭,像毒蛇一样盘缠着她的身体。
“你们快进来。”
他虽然瞎了眼,但感官很好。
“我……只有我。爷爷。”
“只有你吗?”
爷爷空洞的目光看着她。他脸上的疑惑变了疑虑,再变了疑惧。
他几乎用低吼来发问:
“——阿彻的魂灯呢!?”
子时之前,夜深无人,海村沉睡。
透着夜光的海平线,是月与镜中月的夹缝。广袤平静的夜空世界,像玛瑙紫色的倒扣的碗,碗底沉满了星星。无边蠢动的海洋世界,孕育着人鱼和魂灯的黑色童话。童话中的人鱼能够实现人的任何愿望,童话中的魂灯在海的尽头浩浩荡荡地飘,如仙境般美丽。
但现实是一场巨大的黑色童话。
她和爷爷背着卖艺人的驱壳来到码头边,等着人鱼的出现。
海里飘出一阵腥得甜美的香气。一条雪白晶莹的手臂从水里伸出来,抓住了码头木板的边缘。碧蓝美艳的双眼,月下,那层橙红色的鳞片像海浪一样层层发光。
人鱼终于来了,带着阿彻的魂灯。魂火依旧在燃烧,却比昨夜虚弱。
“我找了你很久。”爷爷的喉结激动地上下颤抖,“这么多年来,每一次出海,我都在找你。”
“你找不到我,”人鱼说,“你没有女孩爱情的眼泪。”
“救救这个人。”爷爷双眼空洞,凭着声音,朝着人鱼的方向跪坐。他那枯枝般的老骨头发出埋怨的叫声。
“灵魂已经附到纸上,就不能再回到身体里了。换魂,或者,等到她爱人的魂灯熄灭。”人鱼说。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想。就差一点,只差一点,一点点,她就能再见到她的爱人了。她的爱人,她的丈夫。良知和渴念在心里互相撕扯,一片血肉淋漓。她浑身发颤。
“不要换魂,小洛,”爷爷转头,言语的沉稳中带着渴求,“不要换魂。你会后悔的……”他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却戛然而止,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喉咙。他合了合嘴,再张开,沙哑着嗓子,艰难地重复了一次:“你会后悔的。”
人鱼碧蓝的眼倒映出爷爷坚毅的脸,她困惑了半晌,旋即脸露恍然大悟的光。
“十七年前,”人鱼问,“那盏灯是你吧?”
爷爷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愧是一家人。”人鱼裂开唇瓣露出那排肉食动物尖细密集的可怖牙齿。
魂灯照得爷爷的脸半橘黄,半昏暗。他瞎了的眼像海底一样沉寂。
她愕然了,这不是她能够想到的。她看着爷爷,这个唯一在世的,她最重要的人,即使只是收养她。爷爷瞎了,没有对上她的眼睛。但她知道爷爷在看着她。
“小洛。”
良久的沉默后,爷爷终于开口了。“灵魂总要回归海洋,这是自然规律。”
又是这句话,总是这句话。她从小到大都在听着记着,这句话,是温柔的忠言,却也是彻骨的梦魇。彻骨呵,她爱的人叫彻,他的骨沉在海底。“爷爷,”她叫,泪水突然之间汹涌而下。
“我好想他。只要能再见到他,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爷爷握住她的手。温暖又粗糙。
“我知道你想他了,也知道你愿意,但……正因如此。”
爷爷摸了摸喉咙,艰难但坚决地吐字:“听爷爷说……好吗?听爷爷说。这可能是爷爷对你最后的一番话。”
“什么,爷爷?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