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香只笑，笑容有多苦涩她不知道，只是点点头，沉默的望着他。七年了，真想把他的一切都装在脑海里，或许，这一见，就是一辈子了。
他也只沉默的看着薄香，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像从前一样有光泽的一双眼睛，还有小巧玲珑的嘴唇，但是不一样了，不再是曾经那样天真单纯了，她开始有了妇人的成熟与妖娆。他动了动唇，千万句话压抑在喉口，他的宝贝被别人抢走了。他知道她过得不好，当初生了病，又随便嫁给了一个病秧子，生了一个儿子，已经五岁了。他想问她为什么不肯等他，可是却又知道她根本也是身不由己。连怨的立场都没有。他看着她头上一丝不苟的妇人髻，再度伸手，他想去触碰她的额角，只是手指停留在半空中，再没能向前一寸，那妇人髻晃痛了他的眼他的心，他甚至想着，恨不得这发髻能是为他而梳的。
“你瞧我，到最后也没得到我想要的。”他忽然低低的带着嘲讽的对自己说了一句，抬眼看着薄香，一字字的问：“薄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可能，你愿不愿意……”
“表少爷。”薄香忽然打断他，“这些年，小姐过的并不好，您如果方便，能不能去看看她？”他看着薄香眸子里的恳求与希冀，话再也问不出口：“好。”他应下，忽然听到远处有朋友叫他的名字，他回头对着朋友挥挥手，有些焦急的对薄香说：“我现在住在租界外的盛胜街136号，如果有事，你就来找我。你住在哪里？”
薄香满眼映着他眼里的星星熠熠，她张张口下意识的想说出她家的地址，一刹那，她整个人都从欢喜中清醒过来，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看着他身上奇怪的装束，顿住口，说了又怎样呢。她与他从来，从来都是不可能的。她垂下了头满眼的失落与无奈，“在潮平街，潮平街杂果铺子那里。”
“潮平街，杂果铺子。”他默默念了两遍身后朋友再度催他。薄香不敢再多说，她匆匆与他道别，看到他伸手想要挽留她，也看到他眼里的不舍与留恋。只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去，手腕上的药包跌跌撞撞，直到家门前，她一个踉跄，伸手扶住门，才敢回头，上午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长巷的石板上，人群熙熙攘攘，薄香不由得踮高了脚张望，期望着，能在人群里瞧见表少爷寻来的身影，他那身奇怪的装束，还有他不舍得眉眼。
可是没有。
她独自又站了一会。才慢慢走进家门，只是阖门的一刹那，不死心又抬眼张望。还是没有，她眼里的失落悲伤再也藏不住，她阖上门，抱住膝盖缓缓蹲下，忽然嚎啕大哭。
薄香肿着眼睛回了后院，她想着寻点井水冰一冰肿的像核桃似的眼睛，手绢方敷在眼上，她忽然听到刘婶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听得出字字句句间的怨气，她悄没声的挨过去，听得她说：“我算是看出来了，她心里是根本没有咱们少爷，咱们这样商户人家的夫人，又不需的什么贤名，她又不是不能生，非得在多要那么一个吃白饭的做什么，要是只整颗心都在自家男人身上，怎么可能舍得给他纳妾！”“你少说两句吧。”她丈夫只在一旁低低的劝。
只是二人一转眼，看见薄香站在门外，眼睛是肿了的，抿着唇一言不发，也不知听了多久。刘婶丈夫瞬间就弯下腰去给薄香赔不是，倒是刘婶，侧过脸去，也不认错，显然是刻意说给她听得。
薄香将药包放在地上，定定看着刘婶：“那姑娘的姑父是个贪财的，把她卖去了陕北，进不得咱家门了。”语气极淡，连生气也没有。
她转身离开，走回西厢，秀玉照旧在鸳鸯上挣扎，看到薄香，惊得丢了绢子，“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她把绢子接过来，“你也小心些，嫁人一生只有一次，还不得好好绣嫁妆。”
秀玉长长哎呀一声，窝在薄香身边撒娇，“我实在是绣不好呀，所以嫂嫂可不能不帮我。”
薄香只能笑笑，她把绣错的几针拨开，忽然说：“我给你讲讲香儿后来的事吧。”
“还有后来的事？！”秀玉一下子精神过来，“表少爷回来了是不？”
“是，表少爷回来了，可是那时候香儿已经有了孩子，一日香儿上街，在路上遇见了表少爷，表少爷问她过得好不好，然后又问她现在住在哪里……”
“我知道啦！”秀玉忽然打断她，满眼的欢欣雀跃，“我知道我知道，少爷还喜欢着香儿，所以最后他们在一起了是不是！”
“你怎的知道他们在一起了呢？香儿已经成了亲，还有了孩子，少爷还是那么尊贵，他们怎么还能在一起呢？”薄香面上带了几分苦笑。
“那，那，总之一定是要在一起的，少爷还喜欢香儿，香儿也还日日都想着少爷。或许，或许那夫家会成全了他们，也或许少爷一定要带香儿走呢？而且，而且，纵使在这世上成不得，在故事里也总是能成的！”
薄香忽然怔住，直愣愣的看着秀玉，脑海里忽然就想起了刘婶那满含怨怼的话。
“嫂嫂，我说的不对吗？”秀玉见薄香没有反应，不由得再问一遍。
却只见薄香垂下了头，“是呢，是呢，你说的对，总是只有在故事里才能成的，是我糊涂了，我明明也知道的，明明是知道的……”
她说着，一滴泪落下来印在手里绣着的鸳鸯上，接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正午的阳光盈满庭院，一道道光穿过窗门窥进厢房，一直摸到薄香脚边。毅郎踏着光寻进来，看见薄香哭，凑过去抱她，“娘，你怎么了？”
“娘没事。”她伸手搂住毅郎，哽咽着问他“怎的来寻我了，可是有什么事？”
“爹爹找你过去，爹爹，爹爹的衣服被我弄破了，他，他很生气。”毅郎小声说道，有些害怕的向薄香怀里缩了缩。
“你真是个调皮捣蛋鬼。”秀玉在一边笑着闹毅郎，又说，“哥哥也真是的，一件衣服吗，干嘛弄得这么大张旗鼓的，看我给他做一件新的。”
薄香没说话，搂紧了毅郎，她闭上眼复又睁开，最后搂着毅郎起身，“你哥哥大概还有别的事要与我谈。”她对着秀玉笑笑，“晚间你替我把这绢子什么的送到东厢来，我今晚就不在你这里住了。”
“毅郎午饭跟姑姑一起吃，好吗？”毅郎自然是乖巧应下，薄香抚平衣上的褶皱，翘起唇角勾出一个浅笑，转身迈出门槛。院子里的阳光明亮的照在她身上，她的心沉寂下来，在这灿烂的阳光下，干涸枯萎，沉沉的封锁进灵魂深处，同那些旧日的记忆一道，还有记忆里的那个人。
她快步走进东厢书房，房门紧闭，但她知道里面有个人在等她。与她牵着，注定一生一世了。
她垂眼深深缓出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注释：《时序》，幼学琼林第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