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卓志欣气若游丝,身下一大滩血迹,徐显炀只觉得全身几欲爆裂。
诚王才是对的,对叛徒奸细还讲妇人之仁,只会办砸更多事,害死更多人。若非他一心想给李祥留条活路,几次三番延迟对其下手,又怎会害得卓志欣沦落至此!
徐显炀悔恨得只想活撕了自己,倘若现下能让他去以命换命,救活卓志欣,他连眼都不眨一下便会答应。
杨蓁仍穿着侍卫的服饰,挑开棉帘自屋中走出,来在徐显炀跟前:“刘太医说,幸好行凶者不善使刀,伤及脏器不重,卓大哥才尚留一线生机。只是他失血过多,身子极度虚弱,能否撑得过来,还要看他的造化……”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打起了颤。从前与卓志欣接触虽然不多,这个人却给了她极好的印象。时时想起那晚送她回教坊司时见到的温暖笑意,她曾多次想过:要是能有个这样的亲哥哥该有多好?
画屏说得对,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徐显炀也曾说,志欣这样的好心肠在整个厂卫都是头一号。这样的好人真不适合做锦衣卫,见到斯文和善的他也同其他锦衣卫一般穿着曳撒配着刀,杨蓁总觉得不伦不类。
现在,这个好人危在旦夕,随时可能毙命。
杨蓁明白此时再不宜多给徐显炀加一点压力,极力忍住了眼泪。
她递上一件外衣:“这一定是他想留给你看的。”
那是从卓志欣身上褪下的外裳,银灰色的曳撒上面血迹斑驳,徐显炀接过来展开,就着屋檐下的两盏明亮风灯,清晰见到胸襟上用血写着大半个“李”字。
徐显炀双拳攥紧,浑身颤抖,牙齿几欲咬得出血。
李祥啊,李祥!
“越是这样时候,才越要冷静处事。”何智恒的声音忽然响在背后。
徐显炀站起转身:“干爹。”
何智恒神色凝重,眉间凝着深深的忧虑:“显炀,你越是后悔,就越是该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下一步如何去做,将来才好不会更后悔。若是再要冲动行事,可就要错上加错,到时才是悔之晚矣。”
徐显炀情绪平复了少许,叹息道:“都是我不懂事,都偌大的人了,还叫干爹为我费心。”
何智恒抬起手来,抚了抚他宽厚的肩膀,缀满皱纹的双目中满是慈爱。瘦瘦小小的一位老宦官,背还有点驼,站在一阶台阶上,还比台阶下的徐显炀矮着一点,已然难以想象,十几年前,他们还是一个大人领着一个六岁小孩的情景。
何智恒深深一叹,苦笑道:“偌大的人?你才多大?国朝历届的锦衣卫指挥使,你是最年轻的一个,上一个三十多岁担此职务的前辈还是荫职,不管实事。你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担上恁重的责任,一时做不好,又有什么稀奇?
可惜,如今奸佞当道,文臣武将各怀私心,皇上实在没几个可信可靠的人手,干爹我更没人手,才只好叫你一个孩子来帮我。咱们得皇上如此信任,只有豁出性命去拼来回报,不然又能如何?叫那些乱臣贼子得了逞,又有谁落得着好?到时恐怕整个国朝都要完蛋。
所以咱们拼,不是为朋友为亲人,也不是为媳妇为干爹,甚至也不只是为皇上,咱们是为这所有人拼,一着不慎,所有人都要跟着遭殃。哪还有余地叫咱们意气用事犯糊涂?”
徐显炀连连点头称是:“干爹教训的是,我都记住了。”
何智恒道:“依我看,诚王爷年纪虽轻,却比你虑事周到。虽说当初他对咱们颇有误解,可我知道,他对皇上是真心敬爱。这年头儿里,想再找出一个真心忠于皇上的人有多不易啊!你遇事多与他商量,多听听他的话,与人家处好了,对咱们大伙定然都有益处。”
杨蓁在一旁听得颇为触动,听徐显炀说,他只是对何智恒说清了诚王府里发生的事,以及诚王有意与他联手查案,至于诚王态度的大为松动,只有杨蓁自己体会得出,连徐显炀都不甚了了,何智恒更不可能清楚。
告诉徐显炀去听从一个不久前还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何智恒所冒的风险何其之大?这位老人,是真的全心全意忠于皇上的。只要是为皇上好的事,他都情愿做。
杨蓁从前也听过,真正称得上忠君的人,莫过于皇帝跟前的亲信宦官。只有亲信宦官可能毫无私念,一心对主人尽忠。何公公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这道院子横向狭长,他们所在的正屋台阶与院门处相隔不远。
诚王本来被安置在了后面的上房歇宿,半夜难眠,就起身过来想要问询进展,走至院门外时,正好将何智恒后面这番话清晰听在了耳中。
此刻夜深人静,他刚过来的这一路都没遇见过外人,无需去怀疑何智恒这番话是明知他过来,才有意说给他听的。
那就是何智恒的心声,是他真心实意所说的话。不论他的政见是对是错,手段是阴狠还是磊落,也不论他为人品性是高尚还是卑劣,至少他对君上的忠心不容怀疑。
单单是这一点,他就比那些有心弑君谋逆的贼子要好太多了。
诚王带着两名贴身侍卫在院门外默然站了良久,没再进门,直接踅身离去。
此前诚王已然授命手下侍卫,遵照徐显炀的布局去抓捕李祥,徐显炀清楚,李祥如今还不确信自己已然暴露,以他慌不择路又很顾家的情况,一定会尽力潜回家去。只需到那边蹲守,便可捉拿。
果然他与何智恒又说了不多会儿的话,便听见侍卫回报,李祥已经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