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十年前,我刚进宫的时候,她抱着我嚎啕大哭,说我和她儿子很像,说不出的像。
就在十年前,我跪在她面前在心里发誓,我会把她当亲生母亲一样对待!
可现在,她跪在我面前,就像看着一个可怕的怪物!看着一个随时会吞噬她全家的怪物!!!
我想把她扶起来,我想告诉她,我绝不会伤害她,我不会!我不是怪物,我只是不想任人摆布!
可我不能,蒋太后哭着告诉我,我不能心软。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战,我若心软,就将万劫不复!!!”
嘉靖的咆哮声响彻整个谨身精舍,西苑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和侍卫们,本来刚才被怒骂后已经离精舍很远了,此时不由自主地又往外挪了几步。
黄锦上前想抓住嘉靖的双肩,让他冷静一点,结果被嘉靖用力一甩,挣脱开来。
黄锦也被吓坏了,他从没见过嘉靖这般模样。萧风却知道,这就是一个人压抑到极点之后的爆发。
嘉靖这一生,太冷静了,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如果他天生如此,也就罢了,可他很可能不是这样的。
若是那样,一个人压制自己的本性,冷静了几十年,一旦爆发,反而会比平时就喜欢激动的人猛烈万倍。
嘉靖松开捂着脸手,带着脸上红红的指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此时就像一个委屈而凶狠的孩子一样。
“朕做到了!朕就这样站着,看着张太后,朕没有哭,朕一滴眼泪都没掉!朕的脸上甚至还有笑容!
朕告诉她,太后,两个国舅意图谋反,此罪名足以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但朕可以不杀他们。
只要太后今后不再和朕作对,不再见杨廷和,赞同朕尊亲生父亲入太庙,赞同朕继统不继嗣!”
嘉靖喊到这里,终于绷不住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流,而他没有再用手去捂脸,只是昂着头,仰着脸,任凭泪水肆意横流。
“她都答应了,她给朕磕了头,告诉朕她一切都答应。她……她是被宫女架着回宫的。
当她的背影看不见的时候,我一下就崩溃了。我疯狂地砸屋里的一切东西,边哭边砸,直到蒋太后赶到制止了我。
蒋太后抱着我失声痛哭,就像十年前张太后抱着我哭时一样。她边哭边抚摸我的头发和脸,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嘉靖直直地站着,停顿了片刻,就像期待着还有人能抚摸他的头发和脸一样,但这个愿望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已经哭得有些缺氧的他,恍惚中真的感觉有人在抚摸着自己。他就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少年,甚至都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面前还有萧风和黄锦。
蒋太后哭着说:“孩子,娘知道你孝顺,也知道你为难。可娘也没办法,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你若是不能摆脱那些文臣的掌控,不能摆脱张太后的掌控,你这一辈子就都是武宗的替身!
你不能认爹娘,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就算当了一辈子皇帝,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你都找不到爹和娘了!”
嘉靖哽咽着抬头:“娘,张太后,她对我很好啊,她真的对我很好啊,她把我当儿子,我怎能如此对她啊?”
蒋太后大哭道:“可你是娘的儿子啊。她的儿子死了,她就要抢我的儿子吗?那我怎么办?
儿啊,她对你越好,就越容不下我。她对你越好,心里就越是把你当武宗的替身。
她心心念念的人不止你,始终都是武宗。娘心心念念的人才是你,是朱厚熜,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啊!”
那天他哭了多久,他忘记了。但似乎那一天,他把这辈子的泪水都哭完了,从此之后,他就不会哭了。
就连后面蒋太后薨逝之时,他心胆俱裂,失魂落魄,眼睛里却都没能流出泪水来,还是黄锦担心被人看出来,偷偷帮他在眼角擦了些姜水。
他会微笑,会大笑,会冷笑,会沉默,会闭眼,会大吼,会咆哮,会暴怒,可他不会哭了,再也没人见他哭过。
直到今天。
「伤害过一个爱你的人,是你一生都无法解开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