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羡接过苏晋手里的卷宗与奏本,了尤公公一眼。
尤公公会意,躬着身退到宫苑外头去了。
“来。”朱南羡将苏晋的手我在掌中,带她推开了一旁的堂门。
此处不是未央宫的正殿,而是栀子花苑深处的栀子堂。
进得殿门,朱南羡将苏晋的奏本与案宗放下,回身亲自掩了门窗,说道“你的折子我晚些时候,先与你说一桩要紧事。”
他折身回了柜橱,自一方暗格里取了一副卷轴与一封密信递给她,犹豫了一下,问“你是谢相的孙女”
从前朱南羡只知苏晋是女子,却没计较过她的出生。
而他不问,她便也没与他提过。
苏晋没答这话,将她手里的卷轴展开。
卷内裱着一副江山风雨图,走笔气象万千,正是出自苏晋的祖父,谢相之手。
这画是她九岁生辰那年,谢煦教她作画时亲自画给她的,苏晋伸手摩挲着左下角“赠谢氏阿雨”五个字,半晌,哑声道“我还以为这幅画早已烧掉了。”
朱南羡着她“从前在明华宫里挂着一副日出江河图,走笔与技法与这幅画一样,是父皇最珍贵的事物之一,据说是当年起兵时,谢相与父皇,文远侯,老御史一起立誓时所画,我们几个兄弟都曾见过,直到景元十二年,父皇才忽然将江河图收起来。”
苏晋知道,景元十二年,天子下令废中省平章事,十三年,派兵追杀到蜀中。
那日她躲在草垛子里,着教她养她的养父毙命于刀兵之下。
但他的神情确实坦然的,仿佛从起兵那一日开始,他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朱南羡道“这幅画是朱沢微的探子从蜀中一户姓黎的老兵府里搜到的,当年他在蜀中任衙役头子,你的故居被焚毁前,他暗自将这幅画带了出来。后来托了在官府的关系,将军籍抹了,在蜀中做起了茶叶生意。
“他本已改名换姓,但朱沢微大约是猜到了你与谢相有些关系,专程派人在蜀中打听,翻了二十年来所有军户军籍,这才把这名老兵找出来。”
苏晋沉默了一下,将手
里的画轴慢慢合上,又从密信里取出那探子捎回来的供词。
“这老兵说,当年你随谢相迁入蜀中时,京师早已下令盯着你们了。他知道隐于山居的人就是谢相,也知道你是他的孙女,他以为谢相终会带你走,但你们却仿佛要落脚安顿在蜀中。后来皇令下来,他带着兵去的那一日其实见你了。你就躲在一旁牛车上的草垛子里。”
苏晋记得,自己当时躲在草垛子里一直微微发抖。
她格外早慧,三岁能诵七岁作赋,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昔年阿翁将她当作男儿来养,幼时时光静谧无声,只与诗相伴,平生头一回识干戈,就是白骨沥血的惨烈。
刀光火色中,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衙差朝草垛子走来。
她隔着草隙望去,发现他举着火把,一直盯着自己藏身的地方。
她以为他到她了,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衙差的手都快伸到枯草上了,却忽然放下,转头向一旁跪着的赶车人“干什么的”
赶牛车的是个老实人,一听衙差问话,一句也答不上来,跪着不住地哆嗦。
衙差于是吼道“没到官差办事赶紧把牛车赶走”
苏晋一直以为自己是平白捡了一命,原来竟是无端受人一恩。
“这老兵事后一直心中有愧,托人销了军籍,在你祖父这幅画前立了一个无名的牌位,做起了茶叶生意。过了几年他发迹了,觉得冥冥之中是你祖父庇佑他,便想着去找你,将你带回蜀中,认作义女。谁知一找数年,自找到了当年那个赶牛车的。
“赶牛车的说,谢相遇难那一日,他其实也知道你躲在他的牛车的草垛子里。他原想如实禀报,可你一个姑娘,还那么小,他实在是不忍心。后来他以为那老兵一时马虎大意,侥幸带你走,于是没日没夜地赶车,怕人追来,想把你带到天远地远的地方去。可是他太累了,赶着车时打了个盹,再醒来时,牛车轻了,他回头去找过,你已不见了。”
苏晋着手里的供词,安静了许久才道“我跳下牛车,一个人走到了杞州。阿翁曾说过,如遭逢大难,可去杞州苏
府避难。”
皇权倾轧之下,功过是非都是浮眼云烟。
他纵然助他夺江山,也知道自己兔死狗烹的下场。
所以明达如谢煦,在阿雨出生的当日,就已为她留好了退路。
朱南羡着苏晋紧握状词的手指节发白,抬手将其覆于掌中,轻声道“你既是谢相的孙女,那就是我的父皇”他顿了顿,后面的话说不出口,只好问,“你祖父无故枉死,你可会怨我”
苏晋睫梢一颤,抬眸了朱南羡一眼又垂下眼帘,片刻,摇了摇头“山河诱人,皇权遮眼,当年的事岂能以一个怨字蔽之,何况陛下是陛下,殿下是殿下,在阿雨心里,殿下始终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