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散去,窗上日影纵横。
苏晋听了柳朝明的话,顿了顿问“令尊知道我的身份了”
她对父辈们的交情知之不深,只晓得祖父与父亲都与杭州柳氏一门有过来往。
柳朝明道“景元十八年你被贬松山县,老御史怕你的女子身份被识破,曾给我父亲去信,请他收留你在柳府传业授道,为你留一条退路。但我父亲十分守礼尊法,没有理会老御史的信函,此事我也是两年前才得知,后来老御史憾恨而终,父亲他这十载间无法释怀,一直觉得有负故人,因此想请你去柳府见上一面。”
苏晋记得,当年谢相被冤死,老御史为故人求情,被景元帝施以杖刑,之后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只身去川蜀之地寻找,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不提柳氏与谢氏的交情,单凭孟老御史对她的恩德,她也该去拜会柳老先生。
可是,此事若放在以往便罢了,她现在与柳昀面上虽过得去,私下里早已势不两立,日前她派去盯着钱月牵的人来报,那名转马使还没出城就被自己人杀了,她知道是柳昀的手笔。
这样两相对立,她怎么能换回女儿装去他府上拜访这岂非将自己置于极险之境
外头似有风过,映在窗上的日影微漾。
柳朝明见苏晋不语,也沉默下来,他二人如今是什么情形,她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罢了,是他冒犯在先。
他合袖对苏晋施以一揖,是个致歉的意思,折身正要走,身后苏晋忽地唤了声“柳昀。”
日光耀亮,烈烈一束穿过被推开的门隙泼洒进来,浇在他身上,也浇在她身上。
苏晋觉得这艳烈的光简直要将她这致死的秘密曝露无遗。
可是其实,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在柳昀面前从来就是无遮无掩的。
“令尊何时要见我”她问。
柳朝明倏然愣住。
若无关乎立场,无关乎时局,她对他始终有一种莫名的,近乎顽固的,出于本心的信任。
苏晋又道“我没有裙裳,
总该花些时日去准备。”
柳朝明静了片刻才道“父亲这些日子还在文远侯府小住,要两日后才回来。”
苏晋于是点头道“好,两日后时雨去府上拜访。”她想了想,“我来时会带上覃嫂,到时请大人为时雨辟一间屋子,到了贵府我才换衣。”
柳朝明无声应了,沉默一下道“多谢。”
苏晋摇了摇头“大人有礼。”
苏晋当日回府,想着自己没有衣裙,打算让覃氏去沈府借一身回来,她将此事与覃氏提了后,覃氏却道“怎么没衣裳,当年苏宛小姐进京,大人还吩咐去给小姐做几身襦裙,而今小姐虽不在京师,一年四季终归各留了几身,大人挑一身就是。”
苏晋倒也没费工夫挑,只吩咐覃氏到时将女儿家要用的事物一应备好,随即回宫料理政务去了。
反是覃氏为此事足足操持了两日,将府上女儿家能用的裙钗环簪,包括她自己的一并翻出来,一样一样地挑,一样一样地拣,直到随苏晋登上去柳府的马车了,还忧心道“大人成日里只顾忙朝廷公务,对自己的事太不上心,女子的礼数与男子的礼数大不同,大人连半个时辰都不愿腾出来学。”
苏晋笑道“现学也是一样,女四我早年读过的。”
柳府的下人原就十分少,今日大都被柳朝明差遣去了后院,只留了安然与阿留在府门前候着。
阿留昔年虽陪苏晋出巡,却不知她实是女儿身,直到听安然说了,已连着两夜没睡着,翻来覆去没想通,今日见到苏晋也是几回想开口问,幸而他事先已被安然连番告诫,虽欲言,好歹止住了。
安然将苏晋引自一处厢房说道“屋子里备了妆奁与水,若苏大人还需旁的什么,安然与阿留就在屋外守着,尽管吩咐一声。大人吩咐过,要等苏大人梳洗更衣好了,安然才去通禀老爷,苏大人尽管慢慢来。”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覃氏为苏晋备了两身襦裙,一身素色,一身海棠红。
苏晋对挑拣衣裙没甚经验,只觉要见的人是父
辈,衣着不该太妍丽,顺手指了那身素一些的。
好在素色也不是全素,裙身白如皎月,到了裙摆处渐渐变蓝,依次呈霜色,月白,湖蓝,绀青。料子是以上好的绸缎,走起来像一泓微荡的月下湖。若仔细去,还能见这泓碧波间,绽放的水芙蓉,那是用宝蓝暗线绣成的,只描了轮廓,是以不扰素净,不添繁华,摇曳生姿。
覃氏一边为苏晋梳发,一边道“姑娘家走路要莲步轻移,大人这么多年没穿过女儿衣裳,莲步是不能够了,拿水波样的裙摆遮一遮才叫人不明显。”
说着,教了苏晋几个女子惯用的手姿,又道“大人说话喜欢负手,但姑娘说话是必不能负手的,大人到时若不知手往哪里摆了,垂在身侧或交叠在身前就好。”
苏晋一一学了,自觉已足以应付今日,笑道“我明白了,到时我便将手垂着绝不动,无论上头问什么,只管动嘴就好。”
然后她将屋门推开,对守在外头的安然与阿留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