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泉明离开了一趟再回长安城,注意到了一个变化。
西城的金光门因为常有商旅的车马经过,车轮把门洞的道路压出了两条深深的凹陷,已到了能让中间的青石刮到了车梁的地步,这两年官府无钱,对此的处置是在凹陷处铺上几块土砖,下雨天依旧会积水、泥泞,如今不同了,这道路被重新修缮过,铺上了整齐、厚实的巨石。
可见抄没寺产以来,朝廷还是稍微富足了一些。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收缴的钱财运用到民生治理上,亦可见吏治整顿有成效、官员的效率有了很大的提升。
傍晚,颜泉明先去拜见了颜真卿。
颜家是儒学世家,讲究礼数,颜真卿对待侄子非常严格,甫一见面就批评了颜泉明行事上几处做得不妥善的地方。他不知道家族原本生离死别的命运被改变了,该狠狠管教的地方就绝不留情,没有舍不得骂、舍不得打这回事。
末了,颜真卿道:“?县的案子虽小,殿下却很关注,你既回来了,明早就去禀报吧。”
“侄儿在路上见到有八百里加急,猜测西边将有大战。”颜泉明道,“这种时候,殿下还关心这一桩小案吗?”
“国事无大小,细微之处可窥大势。”颜真卿道:“元载欲借此案对付崔?甫,故而殿下让你仔细核实。现在打仗了,这两人之间的隔阂难道就消了吗?”
“是,侄儿明白了。”颜泉明起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道:“侄儿此番巡视所见,社稷安稳,海晏河清,都道殿下治理得当,叔父也可放心了。”
他当年也曾以监察御使的身份巡视,平反冤狱,安抚百姓。颜泉明大概是以他为榜样,故而有此一言。
颜真卿近来看了太多公文,伤了视力,身子俯得很低,半张脸都隐在暗处,闻言没太大反应。
“那就好。”
次日,朝议之后,薛白果然先见了颜泉明。
先问及了?县的案子,颜泉明却有些犹豫,斟酌着才作了回答。
“郑直斋算得上是个好官,封小勾也确有些行事乖张之处,但在葛三的案子上,郑直斋冤枉了封小勾。”
薛白感受到了他的迟疑,淡淡道:“你只要说事实就可以,旁的事,我自有判断。”
“是,杀?县县民葛三一家之凶手当是两名士卒,于天宝十二载的腊月三十因公干而经过?县,封小勾替他们安排了住处,元月初一,他们在城中征粮,恰遇到了葛三之女,遂跟着闯入其家中,犯下大案后扬长而去。封小勾亦在场,他身为?县捉不良帅,本应羁凶徒,最不济也要指认出凶徒,可他当时反而隐瞒了两个士卒的罪名,与他的手下衙役说‘若是贼兵来了,拿葛三一家充军粮也使得,杀了他们又如何’。”
薛白问道:“你确保你说的是实情。”
“此案并非无人目睹,只是迫于淫威而都不敢吐露实情。臣微服查访,与葛三的许多邻里都聊过天,不仅问了凶手的具体特征,还画了画像。”
颜泉明说着,便拿出他搜集到的证物、口供,以及一幅他画的画像。
薛白原本以为会像那种海捕文书上寥寥几笔,没想到颜泉明极擅长丹青,画的是一幅颇为写实的人物肖象。
“臣虽未见过他们,但根据目击者的证词,画了几张与他们确认,反复修改,称是有八成相似。”
画上是两个并肩而出的汉子,没有披甲,在军袍外面裹了厚皮裘,踏的是鹿皮靴,身上佩着弓刀,两人都有很明显的外八、罗圈腿。其中一人右脸上有一片刀疤,从右眉连到了脸颊,另一人则是驼背,目露凶光。
这些气质与特点都是跃然纸上,薛白不得不夸道:“画得不错。”
颜泉明道:“葛三家中的墙壁上还留存着被刀劈过的痕迹,臣试过,封小沟的佩刀砍不进黄泥墙,唯有画上的这种长柄军刀可以;从地上留下来的血脚印看,凶手的靴子都是在八寸有余,而封小沟的脚只有七寸;另外,这是凶手当时遗落在葛三家中的两枚箭镞……”
箭头是铁器,打完仗之后常常是要回收的,有时箭杆断了,清点战场的士卒会把箭头剪下来装着。奉命搜索物资的兵士路上捡些箭头装在褡裢里是常事。
薛白接过那箭头看了一眼,见上面刻有小小的“振二”字样,没说什么。
他仔细确认了颜泉明带回来的物证和口供,问道:“这些,郑直斋没查到?”
“郑直斋要治罪封小勾,很可能是出于他与县尉荀鹏之间的不和。荀鹏是科举出身,年逾六旬而多年未得升迁,此番抄没佛寺非常卖力,他不仅让县内的僧侣还俗,还追回他们多年欠缴的税赋,逼他们劳役,修?县的水渠,不少僧侣常年养尊处优,不堪忍受这种重活,劳累过度而死。这种情况下,郑直斋听闻了封小勾犯的旧案立即派人去捉捕,没想到竟是闹出了人命,遂直接将案子办成铁案。”
薛白道:“你的意思是,郑直斋知道这案子不是封小勾做的?”
“他否认了,是否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
“既说封小勾是恶吏,郑直斋没能捉到别的罪证来对付他?”
颜泉明道:“封小勾虽有跋扈之行,却也多奉荀鹏的命令行事,能法办他的事不多。”
“如此说来,他是冤死的?”
“是。”
薛白没有再问了,思忖着此事。
颜泉明道:“殿下过问这种案子,当是为朝廷大局考虑,臣以为此案维持原判为妥。”
“看来,你知道那两个士卒是谁人麾下了?”
“臣不知。”
颜泉明说是不知,但薛白命人查访,很快就查到那两个凶徒是出自何人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