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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某日,汪小姐与李李通电话,询问常熟活动日程。李李沉吟说,确实想请大家去散心,但最近,我实在太忙了。汪小姐说,我等不及了。李李说,让我再想想,汪小姐最近,还好吧。汪小姐说,七年之痒。

李李笑说,一天一地,我只想结婚,是寻不到男人的苦。汪小姐说,这次去常熟,我不准备带老公了。李李说,人家康总康太,多少恩,一直同进同出。汪小姐说,现在我要自由,想轻松一点,昨天去做面孔,小妹讲我的皱纹,又多了两根。李李说,这种生意经,也会相信,好,我再考虑,如果去常熟,我及时通知。汪小姐挂了电话。李李坐了一刻,与阿宝通电话说,最近真麻烦,常熟的徐总,一直盯了我不放,一天三只电话以上。阿宝说,帮“至真园”拉客人,不容易。李李说,是死盯我不放,意思懂吧。阿宝笑说,徐总的样子,还是不错的,就是岁数大了一点。

李李说,开初还算斯文,比较照顾我的生意,领不少人来吃饭,一直请我到常熟走一走,带多少朋友也可以,但最近,半夜里也来电话胡调。阿宝笑笑。李李说,每一趟,人到了上海,饭局照摆,好几桌,每酒必醉,一醉,就发条头,常熟的一家一当,包括前妻两个小囡,全部算我李李的财产,怪吧,十三吧。阿宝说,见怪不怪,老男人欢喜一个女人,双膝不落跪,不献八百八十八朵玫瑰花,已经万幸。李李说,我认认真真讲心事,阿宝就开玩笑,还讲这两个字的花,明晓得我不欢喜。阿宝说,做男人,我比较理解徐总。李李叹气说,我欢喜的男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阿宝不响。李李说,现在还装糊涂,真恨。阿宝不响。李李说,所以,我不想去常熟了,但是刚才,汪小姐来电话,一心就想去,还准备不带老公,自家出去放松。阿宝说,到常熟去放松,等于羊入虎口,等于自动送上门,让徐总铆牢,好极。李李声音放慢说,结过婚的女人,徐总也会盯,会欢喜吧。阿宝说,这难讲了,汪小姐也算标致,性感。李李冷笑说,难得听阿宝讲女人好话。阿宝说,从老男人角度讲,汪小姐,还是可以的。李李说,好了好了,我根本不吃这种醋。阿宝说,徐总的女秘苏安,有点岁数了,据说曾经。李李打断说,徐总的私事,还是少议论。

阿宝不响。李李说,这一趟,如果我多带几个女朋友去,大家一道去,人多,目标多了,即便徐总胡天野地,我可以不管了,阿宝呢,就算陪我。

阿宝说,啥,人家是请美女吃蟹,男人轧进去为啥。李李说,阿宝答应,我就去,算帮我忙。阿宝说,转移目标,准备搞浑水。李李笑说,我是不管了。阿宝笑说,我可以答应,但我先讲明白,如果徐总真跟别人缠七缠八,李李不许吃醋。李李笑说,瞎讲啥呢,可能吧。

十一月,第一个礼拜六,常熟开来一部依维柯,早上八点半,人民广场集中上车。该日好天,阿宝走到广场旁边,太阳是暖光,风比较冷,秋树黄叶,满目萧瑟,远见车前的李李,汪小姐,章小姐,吴小姐,北方秦小姐,桃红柳绿,莺莺燕燕,阿宝记起一句,山河绵邈,粉黛若新,记得小毛歪斜的词抄,山外更山青。天南海北知何极。年年是。匹马孤征。尽好花结子。暗惊新笋成林。心里笑笑。大家坐定,车子就朝常熟进发。汪小姐见了阿宝,立刻尊称为洪常青。阿宝笑笑。汪小姐说,现在,党代表已经到了,这就要议一议,目前车子里,啥人担任吴琼花,啥人是女连长。阿宝说,真好笑,这样讲起来,常熟徐总,就是南霸天了。

李李笑说,太复杂了,司机师傅,就是牵一匹白马的小庞。阿宝说,常熟徐总豪宅,等于南霸天的椰林寨,不大礼貌。司机大笑。汪小姐说,做人,就等于搞革命嘛,这点也不懂,以前出门搞活动,就是打土豪,发传单,现在呢,女人已经不背大刀,手枪了,只会搦粉,点胭脂,扭扭捏捏,一讲就笑,完全堕落了。阿宝说,这样讲,歪曲了吧,照革命理论讲,娘胎里生出来,就算革命了,样样是革命经历,身体是革命本钱,写字,请客吃饭,做生活,样样是革命,出去活动一次,执行一次革命任务。

汪小姐说,废话少讲,现在,先请常青同志做指示,主要是选女干部,女战士,常青同志提到啥人,如何分配角色任务,大家不许争,不许吵,不许挑肥拣瘦。阿宝不响。车子里七嘴八舌,要阿宝快讲。阿宝迟疑说,我想想,这部电影,也真是一出苦戏,全部是苦命人,常青同志,最后让火烧成灰了,太苦了。李李说,一切听组织指挥,组织可以点名了。阿宝说,非要我讲。汪小姐说,讲呀。阿宝想想说,要么,李李就算吴琼花,汪小姐,做女连长,接下来三位美女嘛,娘子军战士甲,乙,丙,可以了吧。车里静了片刻,立刻闹了纷纭。李李说,我的命,也太苦了吧,先做丫头,每天服侍老爷揩面,漶浴,还要吃鞭子,绑起来打,真是死快了,要死了,我还要造反。汪小姐冷笑说,做了头牌花旦,苦是苦一点,但是出名了,总归有面子,我做连长,有啥意思呢,真是想不落,我已经这副老腔了,我有这样子凶吧。阿宝听了,开口想补救。章小姐说,上层建筑,真不懂得底下人的苦难,做一个低级女人,难,是天定许,易,是人自取,我这种跑龙套的,算啥名分呢,正经名字也得不到,小三也不如,跑来跑去,等于几张废牌,随便打来打去,中药店揩台布。阿宝说,到吧到吧,我就晓得,讲了就有错。李李笑。北方秦小姐一面孔斯文,讲上海话说,女人一旦做了戏子,必定是吃足苦头,否则,啥人呢。吴小姐说,巩俐最苦了,为了赚人眼泪,就做苦命女人,咽到半夜里,身边老头子要搞,要掐,要咬,要打,大哭小叫,楼上滚下来,满身乌青块。章小姐不屑说,巩俐这副面孔,只配做乡下女人,真正苦相,苦得登样,哭湿十块手绢的,也只有上官云珠了,眼睛里,就苦戏十足,头发也是根根苦,但就是有味道,苦里有嗲,叫人舍不得,老男人最欢喜。吴小姐说,不对了吧,是越剧皇后袁雪芬好吧。阿宝说,女人的要求,也太高了,太不满足了,既要年轻,漂亮,又不想吃苦头,大概只有做老牌电影出水芙蓉,吃吃白相相,唱唱歌,跳跳舞。李李说,算了吧,一个女人,越是笑容满面,欢天喜地,一翻底牌,越是苦,一肚皮苦水。司机插进来说,徐总房间里,有两部老式电影机,老片子不少,苦戏不少。

大家吵了一路,车子开到常熟远郊徐府,已十一点敲过。眼前一幢三进江南老宅,青瓦粉墙,前有水塘,后靠青山。徐总年纪六十朝上,身材适中,一口上海话。旁边是浙江朋友丁老板,四十左右女秘苏安。

车子停稳,李李让阿宝先下车,徐总上来握手,李李下车,徐总热情握手,耳旁轻讲了一句,李李避让,介绍身边人。大家陆续进门。丁老板介绍,此宅原属大地主的家产,祖上二品官,原来还有一进,大门有旗杆,石狮,公社阶段拆除,徐总置换以后,数度重修,成为最标准的“四水归堂”宅第,收觅旧构件,移花接木,大门影壁从安徽弄来,第一进天井,五上五下,中堂对子,一样不缺,长几上,照例摆设南京钟,插屏,居中,玉如意一件,旁边官窑大瓶一对,八仙桌,红木几凳,左右厢房,每开间阔四米,进深九檩,包括西式沙发小客厅,长台会议室,正宗按摩房,自备锅炉,日式深浴缸,桑拿马杀鸡,楼上客房五套,三十年代上海中产风格,摆设面汤台,梳妆台,美人榻,摇椅,鸦片榻,包括老电扇,月份牌,后天井筑了鱼池,房间有斯诺克,乒乓台,以及棋牌室,视听间,小舞池,衣帽间。最后一进,天井东墙,修有六角飞檐小戏台,西墙为廊棚,藤椅茶几数套。厅里中堂对子,样样顺眼,德国八音钟,山水石古董插屏,官窑粉彩瓶,居中是吃饭圆台,一圈官帽椅。厢房设置和室,西餐室,上层为主人房,厅后直通大厨房。三进房子,过道青砖铺就,角角落落,杂莳花草,盆景点缀。所到之处,案几不少,厅堂,榍扇,花窗,走廊转角,清供大小青铜器。阿宝动一件绿锈满身器物。徐总说,这是觚。现在超五星级宾馆,一只蹩脚花瓶,底座胶紧茶几,此地随便动。阿宝说,此地安全。徐总说,长期有老妈子,花匠,两班四个保安,上海朋友来,我请此地名厨,此地朋友来,上海请西餐师傅,全靠苏安照应。苏安笑笑。

李李说,苏安等于女主人。苏安恭敬说,我是做下手的命。阿宝说,到处贵重收藏。徐总说,我是借了老丁的藏品。丁老板笑笑说,古董是有不少,西北两省的仓库里,满坑满谷。汪小姐感慨说,我真想做一只古董,蹲到此地算了。苏安不响。徐总说,我巴不得五位美女,全部变古董,大家准备好,我现在吹一口气,变。

徐总朝厅堂一指,并不见烟火一亮之类奇迹出现,对面粉墙一张长案,供奉五件青铜器。李李说,五只铜花瓶,啥意思。丁老板说,这不叫花瓶,叫尊。大家端详。铜尊静静排列,高矮肥瘦,绿锈斑斓。徐总说,这组宝贝,好吧。汪小姐说,嗯。徐总说,老丁不许笑,我一直认为,这五件,是五位古代美女变的。丁老板说,徐总讲戏话,商周铜尊,与美女无关。李李说,亏得丁老板解释,否则我住一夜,要吓了,明早醒过来,全身已经不会动了,蹲到台面上,一生一世让人家,摸。徐总笑说,这样呀,我就少算一只,摆四只,可以吧。章小姐吴小姐连连摇手说,不要不要,吃不消的。汪小姐沉下面孔说,开玩笑也听不懂,我就算做花瓶,有啥不好呢,钟楚红,是花瓶吧,关之琳,李嘉欣算花瓶吧,不管铜花瓶,瓷花瓶,做女人做到这种地步,有啥不好呢。大家笑笑。徐总惊赏说,真有性格,得懂的汪小姐的男人,样子不多了。李李不响。

汪小姐羞怯说,徐总懂我,就可以了。苏安不响。

此刻,下人来报,开饭了。众人走人饭厅。徐总坐上首,请李李坐身边,李李让汪小姐坐,两人闷头推来拉去。丁老板说,坐左右手嘛。

汪小姐立刻坐好。李李只得落座,随手拉了阿宝坐下,再旁边,是章小姐。李李对丁老板说,阴阳不调,三男六女,丁总就坐汪小姐旁边,然后是苏小姐,吴小姐,秦小姐。苏安坚持末座。一台子人安排停当。阿姨端上八冷八热,叫化鸡,锅油鸡,出骨鱼球,芙蓉蟹斗,白汁西露笋尖,清汤秃肺等等。徐总端起一杯茶说,美女如云。李李说,笑得像吃花酒一样。徐总说,李李电话里,再三关照,不许吃酒,尤其不许吃硬货。汪小姐说,啥叫硬货。丁老板说,就是白酒。徐总说,如果我不答应,李李就不来,只能买账,真不讲理,上海“至真园”,酒天酒地,此地每人一杯茶。李李说,饭店不吃老酒,生意可以做吧。徐总说,我样样听李李,同意不吃酒,只要。李李打断说,吃得酒肆糊涂,有啥腔调。章小姐说,此地高雅地方,像博物馆。吴小姐说,本地小菜,吃茶有益。苏安说,我来介绍,这盘西露笋尖,本地的民国菜,笋皮切了卷刀片,包鱼肉,虾仁,加一点网膘,上笼蒸透,再加笋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汪小姐说,好吃。

徐总听见,转过这只菜,停到汪小姐面前说,这个社会,人人怕猪油猪膘,师傅减了分量,老实讲,女人皮肤要白,猪膘油最有用。汗小姐说,从来没听到过,我吓的。徐总说,我有个老中医朋友,祖传美肤秘方,就是几种好药,加了黑毛猪膘油做药丸,吃三帖试试,比兰蔻要灵。汪小姐笑说,我本来就是浑身白,到“新锦江”游泳,更衣室里,人人讲我是白种人。李李不响。徐总说,汪小姐这样一讲,这只菜,啥人还敢吃,别人一吃,等于承认皮肤不好。大家笑。汪小姐媚然说,徐总,为啥一直盯了我讲呢,台面上,人人是美女,会不开心的。李李的脚尖,点了一记阿宝,表面微笑说,客气啥呢,汪小姐的相貌,就是登样,漂亮。此时,大闸蟹上桌。汪小姐朝后一靠说,我吃不进了,难得一个人出门,还以为能吃点老酒,疯一疯,啥晓得只能吃茶,还讲啥兰蔻呀,猪油圆子呀,我已经油牢了。徐总说,不好意思,蟹不错的,单吃一只蟹坨,可以吧。

徐总扳开蟹坨,放到汪小姐面前。苏安不响。李李说,徐总自家吃。大家闷头拆蟹脚,拗蟹钳,嘴巴不停。苏安一笑说,各位猜猜,螃蟹身上,啥地方最有营养,最滋补。阿宝说,当然是蟹黄。李李说,阿宝专吃雌蟹,又肥又满,对吧。徐总说,李李呢,只剥雄蟹,因为啥。秦小姐说,啥。吴小姐说,宝总喜欢雌蟹,一肚皮蟹黄,雄蟹肚皮里,只有蟹膏。李李说,十三。徐总说,这叫异性相吸,缺啥补啥。章小姐笑。丁老板说,要讲营养,应该是蟹钳,夹劲厉害,力道最大。苏安说,错。章小姐说,总不会是蟹眼睛,蟹嘴巴,蟹肚肠吧。苏安说,错错错,告诉大家,就是蟹脚的脚尖尖,人人不吃的细脚尖,一只蟹,只有八根细脚尖,这根尖刺里面,有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是蟹的灵魂,是人参,名字就叫“蟹人参”。

大家一呆。汪小姐不响。苏安说,正宗大闸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这八根细丝里的力气。汪小姐不响。大家照苏安的示范,先扳断蟹脚末梢这一小根细尖,轻轻一咬,手一折,果然拉出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来。

阿宝说,不得了,我吃到人参了。章小姐吴小姐,李李,也开始咬剥,只有汪小姐一声不响。苏安说,汪小姐,大概是胃里不适意,吃一口热茶。

汪小姐发呆说,我不吃茶。苏安不响。汪小姐突然说,我想吃老酒。徐总刚剥出一丝蟹尖肉,汪小姐。丁老板说,还是吃蟹,吃茶罢。汪小姐忽然身体一摇,发嗲说,我只想吃黄酒,想吃硬货。

讲到酒,徐总了李李。于是李李勉强说,好,吃就吃一点,不许吃醉。徐总说,此地有好黄酒,瓮头陈酿,味道厚糯。汪小姐眼徐总,慢悠悠说,我想吃硬货。徐总惊奇说,这句厉害,上海女人,最多就是红酒加雪碧。汪小姐说,这也太土了,一年我两趟广交会,外国人讲,中国人最近吃这种混酒,完全是瞎搞嘛,是糟蹋。徐总说,不得了,这趟认得汪小姐,我交关欢喜,以后,我要请汪小姐领路了,全靠汪小姐带我混了。李李不响。汪小姐说,徐总,欢喜两个字,不可以随便跟女人讲。

徐总喜上眉梢说,厉害呀,阿姨,开白酒。阿姨开酒。李李说,搞大了。

汪小姐说,李李也吃,一道吃。李李摇手。阿姨端上酒杯,一番推让,阿宝要接,台子下一脚踏痛。阿宝旁边,吴小姐面孔一红,摇手。最后,是徐总,丁老板,汪小姐三人吃酒,其余人剥蟹。徐总说,既然汪小姐要了酒,此地规矩,先领酒三杯。李李说,好,汪小姐难得放松,三杯至少。汪小姐说,我是女人,不可以这样对待我。李李说,至少敬一敬左右邻里,一人一杯,总是要的。汪小姐同意。于是两男一女,左来右往,相当尽兴。后来,丁老板提了酒令,一只小蜜蜂。汪小姐总算开怀,三人齐唱,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飞呀。李李对阿宝轻声说,想得到吧。阿宝不响。李李夺了徐总酒杯说,我来倒,不许醉。章小姐说,常青同志,一点不起作用。吴小姐说,人已经绑到树上,准备点火就义了,只能喊几句口号,现在,就连长跟南霸天搞革命。

阿宝说,南霸天有个土匪朋友,肩胛上蹲一只猢狲。李李说,因此连长任务加重,要自告奋勇。徐总回头说,啥连长,猢狲,啥意思。秦小姐餐巾掩面。只有汪小姐,充耳不闻,眼神定漾漾,面如芙蓉,艳中有光,魂神飞越。小蜜蜂几罔下来,汪小姐坐不稳,倚到丁老板肩膀,丁老板一缩,汪小姐朝徐总慢慢斜过去。

阿宝说,我建议汪小姐,代表大家,感谢徐总,吃个交杯酒。丁老板说,好。大家拍手。苏安不响。李李踏了阿宝一脚。此刻汪小姐,凝神闭目,慢慢有了反应,腰一摇,风流波俏,软绵绵立起身。徐总笑眯眯,也立起来。汪小姐两颊红到头颈,目光迷蒙,脚上是全高跟,腰忽然一软,徐总扶紧,两个人,臂膊勾拢,缠接了半刻,酒水滴滴答答,总算头碰头,候到杯口,一口咽下。大家拍手。此刻阿宝发现,苏安不响,面色不好。章小姐说,丁老板明显不开心了,也应该交一次。李李说,这个交字,赞。丁老板端了杯子,对汪小姐说,交,还是不交。汪小姐笑说,我先问丁老板,我这种花瓶,跟宝贝铜花瓶相比,有啥不一样呢,讲讲。

丁老板说,当然,是汪小姐更漂亮唠。汪小姐发音模糊说,错,老古话讲了,女人年过三十,月褪光华,我漂亮啥呢,就是白了一点,腰身软一点,此地,李李最年轻,最漂亮。丁老板说,一样的,一样漂亮。汪小姐拍丁老板肩胛说,不许“淘浆糊”,认真讲。丁老板说,真讲不出来。汪小姐说,其实相当简单,铜花瓶,浑身是硬的,我呢,浑身是软的。徐总大笑。

汗小姐伸过臂膊,对徐总说,揿一记试试,这只花瓶把手,是不是软的。丁老板笑笑。汪小姐说,不要慌嘛,揿一记,揿一记呀。丁老板笑笑,揿了一记。徐总说,好了好了,保险丝烧断,现在总算通电了,上海人讲,搭电麻电,有感觉了。李李朝阿宝了一眼。汪小姐说,铜花瓶,浑身冷冰冰,我从头到脚,有温度,有热度,丁老板扣分,先罚一杯。徐总抢过话头说,可以了,要罚,我来罚,我彻底买账了,再交一杯,可以吧。苏安不响。汪小姐此刻置若罔闻,喃喃说,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李李说,起来,交呀。汪小姐说,啥。李李说,先交杯呀。此刻,汪小姐瞳孔睁大,定了一圈人,浑身发硬,忽然猛拍台面说,放屁。杯盏一跳,李李一呆。汪小姐说,李李,命令我做啥,有啥了不起的。李李沉静说,好。汪小姐说,也就是开了一爿饭店,狠啥呢。

李李说,做啥做啥。汪小姐说,讲几句,我吃几杯,也就算了,盯牢我黄包车了,啥意思,没有我汪小姐,有李李今朝吧。李李面色大变,立起来要发作。阿宝连忙揿牢。徐总微醺,低头戆笑。丁老板还算眼目清明,起身说,算了算了,汪小姐,我先自罚一杯,各位各位,现在我宣布,是我错了,我罚。汪小姐面孔铁板,面色僵红,也有点迟钝。冷场中,对面一直不响的苏安,笑一笑,踱到汪小姐旁边,分花拂柳,细声细气,贴耳安慰了一番,汪小姐眼神有点麻木。苏安移过丁老板酒杯,两杯倒满说,来,我姊妹淘两个,性情中人,弄个一杯下去,缘分深,留个纪念,小事一桩。汪小姐缓颊,动作明显迟钝,手势硬,但与苏安碰了杯,叮一声,一口倒下去。苏安落座。汪小姐坐到位子上,呆了廿三十秒,忽然头朝台面上一冲,人事不省。大家惊叫一声。苏安慢慢过来,吩咐阿姨照应。

徐总抢过来一挡,扶稳汪小姐,责备苏安说,先搀到上面房间里再讲,本来蛮好,就是这一杯,缘分缘分,吃伤了吧。苏安镇静,声音朗朗说,这一杯不弄下去,还想再几场白戏,觉得好对吧。苏安转身就走。大家讪讪立起来。徐总与阿姨,搀扶汪小姐上楼,其余人跟进天井。苏安闷走一路,领大家穿过夹弄,到前面一进的天井,上了二楼客房,一人一间,安排定当,让大家先休息,到下午三点钟,再下楼吃茶。

阿宝坐进房间不久,丁老板来访。阿宝说,苏安厉害。丁老板说,场面见多了,晓得一杯下去,就可以收场。两个人笑笑,闲聊吃茶,抽烟,窗外鸟叫。阿宝说,丁老板的收藏,有多少年。丁老板说,开初是生意原因,到陕甘一带发展,掘墓多,常有人送货上门,开价也低,因此件件收,一直收,收出兴趣,收到手软。阿宝说,机会难得。丁老板说,今朝见到宝总,突然有了想法,是否帮兄弟一个忙。阿宝说,毫无问题,任何事体,可以谈。丁老板说,五十年代,上海有一位青铜器收藏大户,真有点像我。阿宝说,啥人。丁老板说,极少与外面来往,大门关紧,尤其对公家人,绝对谨慎,当时一位上海博物馆青铜器专家,数次登门造访,讲讲谈谈,根本见不到一件宝贝藏品。阿宝说,这位专家,应该是马承源,现在是上博馆长,青铜器权威。丁老板说,大概吧,我浙江人,“文革”时期,各种上海消息满天飞,博物馆里古董变人,人成古董,洋腔怪调不少。阿宝说,博物馆里名堂最多,如果老毛再搞下去,再破四旧,肯定敲光抢光。丁老板说,这不谈了,老祖宗已经坐了龙庭,还要反封建,不谈了。阿宝顿了顿说,丁老板问起马承源,有啥原因。丁老板说,当时博物馆开批斗会,马承源胸口挂了牌子,弯腰摆飞机式,忽然有人奔进来讲,老马老马,青铜器大户来电话了,人已经撑不住了,马上有几个组织要来抄家,请博物馆同志,马上派卡车去装青铜器,就是这天,这位大户一家一当,全部交公。阿宝说,另有版本,也是开批斗会,老马弯成飞机式,头朝地,屁股朝天,忽听到了青铜器消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像发了神经病,吓煞革命群众。丁老板说,心情可以理解,朝思暮想多少年的宝贝,如今自家长了脚,自动跑进了博物馆,这太高兴了,搞收藏的人,嗒着这种滋味,比蜜还甜。阿宝说,收藏家,严格来讲,心理不健康,眼见别人有好货,立刻生相思病,吃不落,坐不稳,想尽办法,要弄到手为止,但开心了半天,又出去觅觅寻寻,做人做到这一步,苦了。丁老板说,收藏家,难道是变态。阿宝说,占有欲太强了,喜新厌旧,就是收藏家。丁老板说,宝总,是不是讲错了,新人笑,旧人哭,这是搞女人了,搞到手,开心半天,又到外面东西,到了漂亮女人,日思夜想,千辛万苦弄到手,开心半天,又出去,去觅,觅到了,抱了两抱,再出去美女,再出去搭讪,开心了半天,再出去觅,再寻。阿宝说,准备一直讲到天亮。丁老板笑笑说,收藏家,难道就是流氓,不对不对,收藏家最讲感情了,相当讲感情。阿宝说,大概吧,我以前脱手一张法国邮票,现在想想还肉痛。丁老板说,对呀,再讲了,收集古董,世界太平,收集女人,世界大乱,古董多多益善,是死的,完全闷声不响,女人是活的,收进一个女人,说不定收进一百多桩事体。阿宝笑笑。丁老板压低声音说,我这个人,就是当年青铜器大户,太低调,与博物馆素无来往,虽然有过报道,但上博方面,一直闷声不响,不表态。阿宝说,是上海大报纸报道,还是外省小报纸。丁老板说,以前情况,不谈了,我最近,预备出一本青铜器画册,可以引起专业圈重视,想请马老一藏品照片,做序,题名,宝总如果有办法,开任何条件,全部答应,可以帮忙吧。阿宝说,应该可以。

两个人讲到此地,也就随便聊开。到三点钟,听见天井里苏安招呼,请大家下楼吃茶。于是两人下楼,走到后天井,坐进回廊藤椅,女宾由苏安引来,李李换一身波点裙套装,章小姐,吴小姐打扮如仪,秦小姐家常,头戴塑料发卷,脚穿房间拖鞋,陆续人座。李李周围说,徐总呢。苏安不响。丁老板说,汪小姐应该恢复了吧。苏安停了一停说,徐总陪汪小姐上楼,休息到现在,不见动静。李李手表。大家不响。天井东墙,飞檐小戏台里,端坐男女两位评弹响档,先生一身海青长衫,女角是圆襟朱地梅香夹旗袍,腰身绝细。两人出尘清幽,目光静远,醒一醒喉咙,琵琶弦子,拨响两三声。先生一口苏白,开腔道,欢迎各位上海客人,春风春乌,秋风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今朝天气蛮好,各位刚刚见,前面天井金鱼池里,残荷败叶,也是好,有古诗一首,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苏州绣花娘子,个个晓得,鱼戏莲叶,意盼情郎。于是,弦子再响,天井小庭院,无需扩音设备,开篇貂蝉拜月。女角娇咽一声,吴音婉转,呖呖如莺簧,蟾光如水浸花墙香雾凝云笼幽篁庭静夜阑明似昼万喧沉寂景凄凉一婵娟拟王嫱黛娥颦蹙泪盈眶梧桐秋雨苍苔滑淙淙池水咽清商。天井毕静,西阳暖目,传过粉墙外面,秋风秋叶之声,雀噪声,远方依稀的鸡啼,狗吠,全部是因为,此地,实在是静。请牢记收藏,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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