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抽他巴掌的老兵,傻了一样地看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快死了又笑醒的人。
此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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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候的冷意刁钻,直往骨子里透,那抽他巴掌的老兵脱了被自己穿热乎的夹袄,盖在萧怀瑾身上,将他担上了简陋的竹架,送去军医处止血包扎。
后勤的士兵们来来去去,清理战场,抬水冲洗掉地上的血,渐渐朝阳初升,朔方的城门打开了。
城内的百姓们后半夜听着混战声,胆战心惊地躲去家中地窖下,直到外面的城吏敲着梆子喊没事了没事了胡匪跑了,他们才小心翼翼从地窖里爬出来,然后忙里忙外地蒸热馍烧菜,送去给城外的士兵。
因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就只能竭尽所能拿出最好的。士兵们接过,热馍和烧菜被放在死去的人怀里,冰冷的尸体上又冒着热气腾腾,一起下葬,看上去也滑稽。
没办法给一具好棺,那么给一口热饭热菜送上路便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他们做这些也很简单,只是希望假如自己哪天死在战场无法厚葬,最好也能有人往手里塞点热气腾腾的饭食,让他们别那么冷地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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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兵们被安置在城内官占的闲置民居中,几个军医来去忙碌。
萧怀瑾躺在竹架上,伤口被敷了药,喝了一碗热姜汤,吃了一个鸡蛋——往日他在宫里只吃蛋白缀糖做的点心,而这里的鸡蛋只供给重伤者,以至于他竟然小口小口舍不得吃完。
他身骨底子好,兼之年轻,吃过热食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是下午,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他动了动右手,扯得伤口疼,这时屋外传来整齐有力的脚步声,门帘被挑开,昭武校尉李岩迈了进来。
他往日对柳不辞也谈不上喜欢,因为察觉到柳不辞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以为是柳不辞身为流民帅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性使然,内心嗤之。但这次守城战,倒真是要另眼相看三分。
所以也难得和颜悦色问候了几句,又递了个消息:“张副尉战死,林将军说你守城有功,擢升你为宣节副尉。升官了,怎么样?”
这升迁速度,可谓是拍马都赶不上,一下子跃了几级,成了八品武官。
他满以为柳不辞要喜形于色了,毕竟士兵们最朴实的愿望,无非是少打仗,多挣钱,混个小官。
可柳不辞反应十分淡然:“好。”
林将军,萧怀瑾记得似乎是安定伯随身的郎将,提成怀化郎,五品。这武职搁在大朝会时文武百官觐见,怀化郎连含元殿的主殿都进不去,只能站在外面的台阶下,踮着脚看看天子的身影。
然而如今,倒变成了萧怀瑾踮着脚,也看不见忙里忙外的怀化郎。
这挺荒诞滑稽,所以他神色有那么两分自嘲。
昭武校尉:“……”
校尉黯然离去。
离开前吩咐萧怀瑾好生修养,营里派了专门后勤的士兵来照顾他。校尉走后,萧怀瑾忆起了张副尉,印象里那人也是看他不太顺眼的。倒没有觉得十分悲痛,毕竟不熟悉,只是有点叹惋。
想起张副尉怨气冲天地说,延祚四年西魏打进来时,他连孩子出生都没法回去看一眼,往这一戍边就是六七年。可如今死了,抚恤金也就那么两个子儿,孤儿寡母的日后难过的很。
想起张副尉有次喝醉了跟他说,他们守一个小城,明明都他妈守了半个月了,而且能守得住,上层却下了命令,要他们撤军,放弃那座城。他醉眼朦胧地问,为什么好端端要让出去?那些守城兄弟不是白白死了?
那时萧怀瑾听了默然不语,他知道高层考虑的是战略布局、军中派系、朝堂党争,以此决定有些城池要让出去,有些城池寸土必争。
往常他高高在上时,朝中商量战略布局,将那些士兵们看成数字,死几万人,那是战略。包括他带流民军偷袭西魏王子,也是拿人数在拼的。而今他经历了最底层战争,刻骨明白了,那战略数字中,少的每一个数,就有可能就是自己。
派系斗争在军中一样随处可见,这个派系依附这个世家,士兵吃的好穿的厚;那个派系的军饷拨的慢……我让你先打头阵,你让我去断后……最终感受冷暖饥饱乃至生死的还是底层士兵。
但和士兵们——这些连自己温饱乃至生死都无法选择的人——在一起呆久了,萧怀瑾发现,不同于自己在宫里时刻的绝望,这些过得更苦的士兵们,却从来不绝望。最多是很看不起那些高高在上所谓的勋贵罢了。
这真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发呆了半晌,前来照料他的后勤兵来了,手里端了个陶盆,盆里装了馍和热菜。萧怀瑾觉得他似乎眼熟,那人也怔了一下:“是你啊。”他将装菜的盆子放下,改了口:“大人怎么称呼?”
正是萧怀瑾在昏厥时,扇他巴掌将他从濒死中拉回来的那个老兵。这算得上救命之恩了,萧怀瑾无所谓道:“叫我……小柳吧,不必称呼什么大人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官。”才八品,手下也就百十个人。他才看不上。
“那您可以叫我老邱。”那人腼腆地笑了笑,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纪,腿脚略有点蹒跚,却闲不住,去火盆生了生火,望着窗外叹道:“还好昨晚是守住了,不然这城里又要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