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文会,正是沈家夫人提起的。
沈家素有清名,江南又文风鼎盛,文会屡见不鲜。由沈家主办的端午文会,便是淮安乃至整个江南最有名气的文会。
在这里出了名,虽然不能得些直接的帮助,但保不齐就能被大人物看中,收为弟子门生。还有些倒不是为了这个而来,而是为了以文会友、交流解惑。
我没去过文会,因此便答应了沈夫人的邀请,同她一道出席,坐在专为女客设的隔水小亭里,欣赏那些献上来的诗词歌赋。
来之前,我又问爹爹和阿娘要不要一同去。屋里焚着玉华香,爹爹坐在窗边吹一管竹箫,阿娘则托腮出神,听到我的问话,阿娘让我自去,还说她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我又去看爹爹,爹爹便将唇边的竹萧放下,同我说,华阳回来的时候若是还早,便去明月楼带些蟹粉狮子头回来。
我气得立刻离开了这座院子,直到登上沈家的马车都还闷闷不乐。
不过我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坐到悬着纱幔的小亭中时,便又高兴起来。
文会真热闹呀。
献上来的诗词有好有坏,有格外亮眼的,亭中的女客便要隔着纱幔指一指,再小声笑语几句。不过,她们不敢同我一同聊这些,只因我坐的位子,比沈家夫人还要尊贵。
看了一会儿,新鲜劲过去之后,这文会就无聊起来,我使唤跟来的丫头提前去明月楼定下蟹粉狮子头,害怕到时明月楼客人太多,来不及做我这份。
便在这时,又有一位年轻人的诗被传到了小亭中。
上好的罗纹宣首先递到了我手中,我瞧了一眼,当即觉得,这便是此次文会的魁首了。诗好,字好,人也……不对,人我还不知道。
我将宣纸递给沈夫人,夸赞说,沈家少年郎果然名不虚传——这诗据说便是沈家九少爷写的。
沈夫人接过宣纸看了一眼,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很好地掩饰了她的不悦,低声同我告罪,她说,这应当不是出自沈家九少爷之手。
我便明白,这又是一个欲要来讨我欢心的人。不过,这沈夫人倒是个拎得清的。
因而我笑着问道,那这诗出自何人之手?
于是,我第二次见到了他。
他便是那个替沈家九少爷写诗的人。
我从沈夫人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姓顾,名淮,字韫之。
桃源街私塾顾廪生的义子,少有才名,及冠不久就中了举,娶了顾廪生的独生女儿为妻,正在他意气风发要往上京参加会试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
有举子告到上面去,说顾韫之是娼优之子,本没有资格科考,应当取缔他的举子身份。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嫉恨他的士子无端构陷,可没想到,查来查去,查到最后,他竟真是娼优之子。
他的母亲是当年的秦淮名妓,而他的父亲则是庆喜班的名角儿。
名妓与名角儿早早就亡故了,因早年支借盘缠的恩情,尚在襁褓中的他被顾廪生充作义子养大,后来更是将独女嫁给了他。
断这案子的官员很是惋惜他一身才华,又念此事并非他蓄意隐瞒,因而并未降罪于科举路上为他作保的廪生和学官,只是罚了一笔钱财,撸了他和顾廪生的举人、秀才身份,责其永不再考。
后来,不再是廪生的顾夫子病了,桃源街的私塾也关了。再后来,顾夫子死了。最后,他的妻子郁结于心,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殿下,他是很可惜的,如今出来替人写诗,是为了将之前借的钱还上。顾夫子和他夫人生病时,花了许多银子。
沈夫人这样同我说。
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确实有些惋惜之情,但更多的,不过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对他的态度,顺着我的想法说话罢了。
不过,我不在意。揣摩我的心思来讨好我的有那么多,何必在意。
文会结束后,我命人将他带到面前。
我同他说,我第一次来江南,如果你领我游览三日,让我满意,我便让你有重新科考的机会。
他同意了。
那三日我过得很快乐。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游过湖、采过莲,听过曲、看过戏,爬过山、求过签。
最后,我们站在初见的那棵柳树下,我说,你再吹一吹那日的曲子吧,我很喜欢听。
他也同意了。
薄薄的柳叶在他唇边轻颤,那样悠悠的调子就顺着河水,一去不复返。
曲终,我说,我很满意,你回去准备下次会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