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上了车,小赵在前边当司机,洪鑫垚抱着方思慎坐在后头,上来先把湿衣裳脱了,裹上自己的厚外套。车里空调温度很高,熏得人软绵绵的,只想睡觉。在沉入昏睡之前,方思慎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终于想起来他怎么一共才说了三句话。照此人习性,这种时候不尽情聒噪啰嗦,简直不可能。努力抬起眼睛,才发现头上那张脸黑沉黑沉,比起乌云泼墨的天色不遑多让。
头虽然犯晕,心里却清楚得很。握住他的手:"别生气,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你太忙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
硬梆梆的声音突兀响起:"睡你的,别瞎叨咕。"温暖的大手覆上眼睛,动作轻柔又霸道。方思慎悄无声息地微微一笑,转眼就睡着了。
车子开进市区,已近黄昏时分。所幸雨正在变小,乌云退散,天色反而比下午更显亮堂。街市喧嚣的吵闹声和闪耀的灯光裹挟而来,方思慎再也没法睡踏实,随着走走停停的车速起伏,又听见头顶不时传来刻意压低的喁喁细语,是他在打电话安排生意上的事。
直到汽车完全停稳,清凉湿润的空气乍然涌入狭小的空间,激起一串咳嗽,才真正清醒过来。望着车门外熟悉的小区建筑,猛地按住洪鑫垚胳膊:"怎么回这儿了……不行,今天得回家。"
洪鑫垚正替他挡着风:"回什么回,都这样了,赶紧上楼吃药!等会儿我给你爸打电话。"
方思慎着急起来:"真的不行,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早跟我爸说好了的。"见他置若罔闻,只管施力非把自己抱出去,揪住衣袖,"阿尧,阿尧,你听我说,今天是清明节,我得回家陪爸爸……陪他……给我的养父……还有母亲,上一炷香……"
洪鑫垚停下动作,望着他的眼睛:"一定要回去?"
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眼神恳切中满含歉意。
洪鑫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摸摸额头的温度,才道:"那好,我上楼拿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去。"重新将人塞回车里,叮嘱小赵一句,转身往楼上跑。
不大工夫就下来了,一手打伞,一手拎着个大塑料袋。叫小赵先不忙开车,从袋子里掏出毛毯给方思慎盖上,接着掏出药丸子倒在他手心,最后掏出个保温杯,揭开盖送到嘴边。
方思慎吃了药,就着他的手喝水,不烫不凉温度正好。
但凡洪大少肯上心去做的事,往往能做出百分之一百二十。自从打算方思慎到这边来住,只要能想到的,都陆续有所准备。所以上楼一伸手,就把该用该吃的取了下来。
洪鑫垚端着杯子不动:"再喝点儿。"
杯子里盛的并不纯是白开水,泡了点儿安神的冲剂。方思慎这会儿根本喝不出来,就是喝出来了,也根本不会怀疑什么。听他这么说,乖乖低下头,喝了好几口。结果才到半路,就睡得实实的,连洪鑫垚抱着他打电话给方笃之也毫无所觉。
洪大少这个电话主要有两个目的:一、确认方笃之在家等候;二、先打个招呼铺垫铺垫,以免届时惊吓过度,场面失控。
方笃之对于洪鑫垚会陪着儿子去西山公墓看华鼎松,并未觉得有多意外,只是听说淋雨感冒,才有点按捺不住的担忧。过了一阵才想起来,即使淋雨感冒了,也不该连电话都叫别人打。心底有一丝莫名的惶恐,又自我开解,大概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心神格外不属的缘故。
拍拍面果树的大花盆沿儿,起身收拾。既然有客人要来,很多东西就不适合摆在外面了。
洪鑫垚指点小赵把车开到方思慎家楼下,拿毛毯将人兜头裹住抱在怀中,任谁也只能看出是个病号,无从窥视庐山真面目。小赵十分机灵,撑着伞送进楼门,所有零碎物品都归整到方思慎书包里,挂上洪鑫垚肩膀,又帮忙按好电梯。
洪鑫垚冲他道:"你先在车里等着,过一个钟头我没下来,该干啥干啥去。"
小赵一脚退出电梯,见左右无人,忽然福至心灵,对着自家老板一哈腰:"祝洪少马到成功!"
洪鑫垚咬牙笑:"滚!"
低头盯着不断变换的楼层数字,深吸几口气。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择日不如撞日,跟泰山大人摊牌,不如……就是今天吧。
方笃之打开门,怎么也没想到是儿子无声无息被人横抱着送回来。老心肝登时一顿颤栗:"小思、小思怎么了?"
洪大少点个头:"叔。"这算是打了招呼。无视他伸过来的手,径直走进方思慎的卧室,把人放在床上,才回头道:"哥睡着了。"
接着将书包扔到一边,极其自然地掀开毛毯,三两下脱得方思慎只剩贴身衣物,拿被子严严实实裹好,手掌贴在额头上,一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语气:"已经吃过药,暂时还没烧起来。"
方笃之紧跟其后进了房间,随着他的动作,脸色当即变得极端难看。眉毛拧成一团,眼神犀利得像刀子。却强自压抑,始终没有出声。洪鑫垚任由那眼刀直往自己身上招呼,看看床上的人,睡得天塌地陷也不管,挑起嘴角淡淡一笑。慢慢直起身,转过来面向方笃之。
无言的对峙令空气也跟着凝滞起来。洪鑫垚毫不退缩,方笃之目光落到儿子身上,一瞬间懈了锐气,微躬着肩背,老态毕现。
他缓缓走出房间,在客厅中央站住。
洪鑫垚默然跟出来,顺手关上了房门。
方笃之语调沙哑低沉,透出浓重的无奈,却没有丝毫怀疑:"原来是你。"
"对不起,方叔叔,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