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了,抓紧睡罢。明日起来,记得抹了粉再出去。每日少抹一点,过些日子,便可推说晒黑了,不必再抹。”
安裕容说得有趣,笑起来。拿着帕子下床,端起水盆回到盆架前,临窗对月,十分豪放地收拾自己身下一片狼藉。
颜幼卿轻轻翻身,忍不住也露出笑容,偷看他背影。寂静的夜晚,巾帕在水中搅动出入,声音格外鲜明。颜幼卿听着那一下又一下“哗啦”之声,渐渐抵不住困意,阖上眼帘。忽然,一阵模糊人语传入耳际,声音压得很低,此情此景却无端突兀惊心。颜幼卿陡然睁眼,一跃而起,赤足跳下床,两步走到门边,贴在门板上倾听。
安裕容回身看见他动作,吓一大跳,旋即镇定,无声走回床边,站立不动,等他听出结果。
大约十几分钟工夫,颜幼卿直起身走回来,两人悄声耳语。
“刚才有人在外面,说的盎格鲁语。”
“是和咱们一起来的洋人?”
安裕容笑,“用不惯上房里的马桶,出去找茅房撒尿么?”
颜幼卿不接他这句玩笑:“是两个人。一个听着像安迪。另一个……”皱眉,“不是一起来的洋人,可听着偏又有些耳熟,奇怪……”
安裕容想了想:“不该这个时候有别的洋人上门住店。莫非你听错了?”
“我出去看看。”
安裕容拉住他。
“我就看看,没人会发现。”
安裕容把他往怀里一带:“你就这样去看?”
肌肤相贴,清凉而湿润。颜幼卿这才意识到自己急切间光裸着下了床,差点又羞出一头汗。
安裕容给他套上衣衫,提了鞋子过来叫他穿上,把门拉开一条缝:“快去快回,多加小心。”
见他闪身出去,心里很为自己今夜适时的克制而庆幸。
颜幼卿回来得相当快。
“安迪房里亮着灯,果然多了一个人。两人只说了几句话,是盎格鲁语,听不出究竟说的什么。”
颜幼卿脱鞋躺下,不肯再脱衣裳,且把安裕容的衣裳也递过去,示意他穿上。
安裕容明白他意思,怕万一出现意外,仓促间难以应对,遂接过去穿好,规规矩矩躺在旁边。
“我绕到窗户那边,窗户关了,只透过缝瞧见一点。那人应当是个夏人,穿的长衫,可惜没瞧见头脸。别处也转了一圈,无甚异样。”
颜幼卿总觉那人透着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奈何脑中毫无头绪。
安裕容握住他的手,道:“如此看来,大概是花旗国公使,或是安迪本人的隐秘,与你我应当并无关系。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凭空消失。明日咱们且装作不知,暗中多多留意。”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两人终于依偎着睡熟过去。
次日早晨醒得晚了,谁知几个洋人竟没有来敲门。安裕容巴不得无人搅扰,唤伙计送水洗漱罢,关门关窗,给颜幼卿上妆。一面沾了粉往脸上扑,一面谑笑吟诵:“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眼瞅着那破晓朝霞般的红晕染上耳廓脖颈,低头往眉心亲一口,叮嘱,“还不能露馅呐,一会儿出去,可别轻易走神。”
两人来到大堂,洋人及司机各占一桌,正在吃早饭,安迪身边果然多了一个身着长衫的夏人。安迪招呼安裕容:“伊恩,和你的小表弟一起过来坐。”
待二人在方桌空的一面坐下,向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古先生,你们夏语里古代的古。他是林西煤矿派过来接我们的,昨天路上耽误了,很晚才到。今天和我们一起回矿山去。”
安裕容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起身拱手行了个夏礼,却以盎格鲁语问候:“古先生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此行翻译伊恩。这是跟着我出来做事的表弟福尔。”
对面之人目瞪口呆,在安迪发觉不对前反应过来,起身回礼,同样以盎格鲁语作答:“客气。认识二位,是我的荣幸。”
颜幼卿瞧瞧安裕容,再看看对面的尚古之,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面前之人就是昨夜安迪房中之人,然而万万想不到,此人会是尚贤尚古之先生。好在此时情景,也用不着他说什么,点头招呼过,看那两人坐下,热络地与洋人共进早餐。
颜幼卿低头喝口粥。闪念之间,想起了昨日傍晚安迪站在货车机器木箱前,掀起油布发呆,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