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这桩婚事百般无奈不满,明承远依旧偷偷托人将蜀川老宅的房舍卖了,加上压箱底的积蓄,给明琬换了份丰厚的嫁妆。
出嫁那日,明承远望着身穿嫣红婚服,面若桃李却稍显稚嫩的女儿,满眼的湿红血丝。
他一字一句道:“你娘去世后,有人劝我,只需将你关在闺阁中学《女诫》和女红即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依旧选择教你读书识字,带你甄别草药、研读医书,是想着将来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识文断字、通晓岐黄,有一技傍身,不会被夫家看轻,或是被旁人欺负了去……”
“阿爹……”明明不想哭,一开口却止不住发哽。
明承远抬手,示意她勿要言语,继而缓缓道:“若嫁去那边受了委屈,别忘了还有爹在这;即便爹不在了,你也不必逆来顺受轻贱自己。时刻记住,你与寻常女子不同。”
明琬将嫁妆礼单紧紧贴在胸口,直熨烫得心中炙热。她眼神坚定澄净,努力笑着,一如往常那般阳光明朗:“阿爹放心,女儿的脾气随您来了,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她暗自发誓,不管嫁过去是刀山还是油锅,她都要好好活着,方不负阿爹这拳拳爱女之心。
下午,宣平侯府迎亲的队伍来了。
明宅前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看热闹的比祝福的多,嗑着瓜子肆无忌惮地闲话:“前儿还是罪臣之子,今儿就成世子夫人了,可见麻雀捡高枝也能变成金凤凰!”
“只是送过去给那‘病罗刹’冲喜罢了,谁知能活过几日呢?那位爷十六岁就打过仗杀过人,如今残了,更是喜怒无常。”
“宣平侯都殁了,皇上不过是看在太后的面儿上,才留着宣平侯世子的虚名,也不让他承爵,说不定待仁寿宫那位驾鹤西去,连这恩赐虚名也是要收回去的,能富贵几时?”
“正是这个理儿!宣平侯世子克父克母克兄,说不定还克妻呢!可惜了这姑娘,白白嫩嫩十五岁的年纪……”
锣鼓喧天中,明琬头上盖着红纱绣金的盖头一步一步迈出门槛,视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觉喧闹声吵得人耳朵疼。那些粗鄙的妇人说话没个分寸,刺耳得很,若不是今日出嫁,明琬不想在闻家人面前失了礼数,定是要掀了盖头当面与她们辩上八百回合才罢休。
她担忧地看了眼身侧的明承远,隔着清透的红纱盖头,只见他面容肃然,议论声越大,他越是将腰挺得越发笔直,仿佛劲风浪潮中一株永不屈服的苍松。
好在锣鼓鞭炮齐鸣,很快盖住了不和谐的琐碎奚落。
来接亲的是闻府的丁管事,而新郎闻致却并未到场。
花轿前,丁管事连连拱手致歉,朝明家父女解释道:“我家世子身体不适,不宜出门。未能亲自来迎接夫人,让丁某务必代为致歉,还请夫人和丈人见谅!”
明承远淡淡回以一礼,沉着脸并未说话,显然是心有不满。
丁管事尴尬一笑,忙亲自撩开轿帘,转向明琬恭敬道:“夫人,请。”
明琬回身看了父亲一眼。
明承远眼有泪意,紧抿的唇线几番蠕动,方挥手示意道:“去罢,务必小心。为父随后就到。”
明琬压住鼻根的酸涩,拜别父亲,在青杏的搀扶下进了花轿。
花轿颠簸摇晃,一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明琬心中却空空荡荡的。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有人高声唱喏:“宣平侯府到!新妇落轿——”
明琬攥紧了袖子,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这才下轿站稳。
抬眼望去,只见石阶玉狮,朱门大开,红毯从外门一路延伸进去,像是望不到尽头似的,一如她前路渺茫。
定神,过火盆。
到了拜堂的大厅外,明琬袖中的五指绞紧,不知为何又有些焦灼不安起来。她忍不住去想那残了双腿的少年是何吃人的模样……
然而进了大厅才发现,新郎并不在。
宣平侯夫妇早亡,高堂之上只坐着明承远一人,而左边则站了位年轻温婉的小妇人。隔着盖头,明琬看不清年轻妇人的脸,正在心中揣测她的身份,就见对方莲步轻移而来,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弟妹勿要紧张,我是闻致的长姐,你兴许听说过我。”
明琬自然听过。
闻致有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叫闻雅,嫁的是昭平伯家的嫡长子沈兆。
去年那场败仗,死的七万人中也有沈兆。
明琬心中惋惜,对闻致的印象又添了一层阴翳:真是罪过!若非雁回山一战自傲轻敌,这位如春水般温柔美丽的姐姐怎会做了寡妇?
新郎迟迟没有露面,自然无法拜堂,眼看着满堂贺喜的宾客,闻雅脸上也面露焦急,悄声问小厮道:“世子爷呢?吉时快误了,怎的还不见来?”
正说着,丁管家匆匆进门来,擦了擦满额大汗,朝闻雅轻轻摇头,满脸无奈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