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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良宸暗暗咬了咬牙,为自己鼓了鼓勇气,说道:“皇上若真想听,臣其实心里有很多话,都想对你说说。”
皇帝显得很没所谓:“好啊,那就……捡你觉得朕想听的话来说说。”
他想听的话?邵良宸飞速转动着脑筋,将腹稿在脑中过了一遍。他为这次面圣,提前至少准备了三四种说辞,现在要拿出来的,是他曾经认为最不可能有机会用上的那一套。
那天钱宁给他提的建议,其实颇为简单,但也颇为冒险,就是叫他对皇帝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当时钱宁说:“依我看,皇上之所以晾了你这么多天,不是冲着你,而是因为他自己在生气,王长子发那檄文就是变相在指责他是昏君呐!他能不生气么?所以呢,皇上需要一段日子来消气。人家是皇上,还能主动等自己消了气后再召见你,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说明他想心平气和好好听你说话,不想冲你发脾气。所以这时候,就是你该去跟他掏心窝子的时候。人家已经把诚意摆出来了,你要是再跟人家玩心眼,人家不跟你翻脸才怪!”
对此说法邵良宸其实也有所认同,但实话实说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他从前与皇帝私下聊天的时候虽然不少,但聊的基本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没有一次能称得上交心。
这一次的原委实话实说,涉及到他办差过程中为亲眷徇私,涉及到朱台涟真心谋反,涉及到他们对杨英仇钺等官员钓鱼执法,还要涉及到他亲手杀了何锦,虽然在最初跟钱宁在宁县商议那会儿他俩都觉得皇上会支持他们那么干,可毕竟这里面桩桩件件都是违法的事,而且其间事态也曾有所失控,皇帝知道后要想翻脸,简直有太多可翻脸的理由了。
也是因为这些顾虑,他与钱宁之前连犹豫都没犹豫,便决定把真相隐瞒下来,单挑能见人的那些事儿上奏。所以说,他们是已经在奏章里骗过皇上了,这回再说真话,冒得风险就更大了一重。
谁知道等他说完,正德皇帝会不会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还有钱宁,一块儿进诏狱陪朱台涟去吧!”
可事到如今,除了铤而走险赌一把,已经没了别的选择。这些话都实说出来,钱宁还不是一样罪无可恕?人家大佬既然敢搭上自己的性命给出这个建议,相信还是有着一定信心的吧。邵良宸决定再听大佬一回,毕竟人家比自己命硬。
他谨慎开口道:“皇上,有关这一次杨英等人陷害安化王府谋反一案,除了臣奏疏上所列,还另有不少隐情。这些,还要从安化王府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
故事是大多数人都爱听的,爱新鲜、爱听戏的正德皇帝尤其应该喜欢故事,而且朱台涟的这个故事,也的确还算曲折跌宕。相比这时代大多数无缘流传后世的戏文和话本子,这段故事要显得真实得多,也精彩得多。邵良宸越说越觉得,钱宁出的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本来当时探知了那些事关谋反的内情,臣与内子便决定要回京了,结果偶然得悉了这桩旧事,内子再不忍心见兄长去送死,臣夫妻二人便决定,阻止朱台涟以身殉道……”
巨大好似一座衣柜的紫铜更漏发出滴答轻响,屋内仅余一名宦官偶尔为皇帝添茶,邵良宸垂手站立,一点点讲下去,当真是毫无保留,和盘托出。其间皇帝一直喝着茶静听,始终不露喜怒。
在宦官为皇帝续到第四杯茶的时候,邵良宸才终于说到了尾声:“……没想到直至回到京城,臣等才得悉,他竟然早早发了檄文出去。以至于,臣等想要救他的计划也便前功尽弃。”
中间说到一些段落他还稍稍慷慨激昂了一把,说到最后,就只剩下了垂头丧气。
皇帝放下茶杯,淡然问道:“我问你,倘若他没发过檄文,没被关进诏狱,朕还有机会听见你这番话么?还是说,朕所得悉的安化王府谋反始末,就只有奏章上的那点了?”
邵良宸跪了下来:“臣知罪,毕竟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臣之前确实不敢轻易据实上奏。”
“不敢轻易据实上奏。”皇帝重复着他这句话,“是啊,你从前处处据实上奏,是因为那些都是别人的闲事,一牵连上了你自己,再加上你的亲戚、朋友,你就不敢说实话了。朕身边敢说实话的人,还真是少呢。”
邵良宸很快从这话当中咀嚼出了一番滋味,心里的希望如同被吹亮的火折子燃烧起来,不管怎样,现在已经可以看出,皇上应该是喜欢听到他说这番真话的,至少……应该不会为话中的内容对他降罪。
“起来吧,”皇帝转眸望向他,“你话说了真不老少,可惜,朕叫你另说两个不该杀朱台涟的理由,你还是没说啊。”
怎又回到这茬儿上来了?邵良宸发愁不已:“皇上,正因为臣不想胡诌一通欺瞒您,才说不上来什么理由啊。您看,臣要是也像朝堂上那些文官大人们那么能言善辩,一定不至于这么理屈词穷是吧?”
皇帝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你还学会撒娇了。依你这意思,拙嘴笨腮就是忠君,能言善辩就一定欺君了?”
“臣……并无此意。”
“唉,其实呢,你也不必太死心眼了,合道理的理由你说不上来,可以想想不那么合道理的来说说看啊。”
啊?邵良宸感觉到谈话好像要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皇帝下了地,趿着白缎子绣枣红龙纹的鞋缓缓踱步到他身侧:“你该明白,朱台涟这人,朕非杀不可,不杀他,朕如何对其他宗室交代?一个敢私自发讨逆檄文的人朕都可以赦免,将来谁知其余那些皇亲国戚还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外面都在传说,朕如今没有子嗣,国本不稳,再有那些荒唐谣言,就是说朕如何荒淫怠政的那些,各地藩王恐怕已经有不少人心浮动了,倘若这一回再放过朱台涟,没准明年就有藩王敢带兵打到京城来。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虽是一直在说如何不能放过朱台涟,但用的却是与邵良宸商量的温和口吻,似乎是在申明自己有着苦衷,其实对与什么朱台涟必须要杀并没多点真心认可,完全是无奈之举。
邵良宸一边听一边恭谨地应和,心跳的越来越快,一个猜测隐隐呼之欲出……
“皇上,您的意思是……”
皇帝缓缓道:“朕的意思是,朕要不杀朱台涟必定麻烦多多,所以你想求朕不杀他,就得多给朕点理由,好让朕权衡利弊,看看不杀他比杀了他,有何好处。”
邵良宸终于霍然明白了过来,皇上所谓的“理由”原来是这个意思。皇帝的这句话其实是在与他谈条件,让他献上一定的好处,来换取朱台涟的命。
他能有什么好处值得皇帝索取?邵良宸很轻易洞察了个明白,这趟差事下来,他有意将功劳推给钱宁,想叫钱宁顶替他,这层意思钱宁还没有说,他也还没有说,但以正德皇帝的敏锐,光是看他的奏章外加听钱宁的口述,便可以体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