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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有多少事已经发生了,自己却全不知情?
再头脑精明的人遇到突发状况,应变反应也是一步步进行的。临到这时,杨廷和才觉察到越来越多的不对劲。
张太后从前一直对钱宁江彬深恶痛绝,恨不得及早杀之而后快,为什么这一回竟会轻易听信了他们的说辞,反倒帮他们来审问自己?钱宁与江彬也知道张太后对他们不喜,怎可能在皇帝病危、靠山已经倒了大半的时候,还拿并不完整的证据来向张太后告状?
可见,事情有着许多自己未知的隐情,或者该说是隐患,局势已经比自己想象得要恶劣得多。杨廷和终于有些心慌了,背后渐渐渗出了冷汗。
他面上依旧保持平静:“你这是欲加之罪!陆完私通反王,害怕皇上追责才起了弑君之心。我又不曾犯下重罪怕被追究,为何要协同他谋害皇上?我根本没有弑君的动机!”
“杨大人,”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台忽然开了口,“您的弑君动机早在十年之前便已有了。”
杨廷和面现迷茫:“你说什么?”
朱台涟道:“十年前杨英陷害安化王府谋反案发,早在那时,皇上就知道那件事的幕后主使人是你。都是看在师生情分一场,以及你平日为国操劳的份上,皇上才装了糊涂,揭过不计。陆完私通反王怕被追责,你曾经犯过那样一项重罪,这一次又曾收受藩王朱宸濠的贿赂,难道不怕皇上追究?因此说你有弑君动机,已经足以取信于人了吧?”
杨廷和的冷汗已经沿着脸颊淌了下来,怔怔地瞪视着朱台涟道:“你有何凭据,将十年前那桩案子安在我头上?”
朱台涟唇角露出一丝讥诮:“你通过孙景文为杨英往来传话,究竟传过多少次,传过些什么,要不要我一条条为你讲出来?”
杨廷和哑口无言,实在难以置信,他与孙景文接触何其低调,怎可能被厂卫都体察了去?再说没等案发孙景文便死了,杨英又没有招供,这些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如果现在朱台涟立刻告诉他,那个受孙景文传话与杨英陷害的目标、安化王王长子就站在他面前,说不定杨廷和会当场突发脑溢血。
其实这事还真不需要朱台涟亲自出面作证,当年孙景文带了四个手下进京寻找小县主,其中三个均在安化被朱台涟的手下射杀,剩下一个因被邵良宸打成了残废,一直留在京城。只需把那个手下扣下,审问出孙景文曾经去过京城哪位大人的府邸、还收过哪位大人的银子,就轻而易举能查到杨廷和头上了。
杨廷和彻底没话说了,十年前杨英的案子,近年收受宁王的贿赂,与弑君凶手陆完过往甚密,照看皇上渎职到了人丢了都没发觉的地步,这四件事单拿出哪一件来,都不足以对他构成致命打击,可坏就坏在现在所有这些罪状都叠加在了一起,已经连成了一整条他犯过重罪所以对皇上怀恨在心、意欲谋害的证据链,交到他的政敌手里,已经足够治他于死地。
一直以为自己行事滴水不漏,却想不到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经漏了这许多把柄出去。
原来今天被召来宫中被捕下狱的不是钱宁和江彬,而是他自己。
张太后望着他,心里也不禁惆怅感慨,之前多次会面密议,就许多皇帝驾崩之后的事宜达成协议,说起来确是自己犯了糊涂,竟然帮着外人算计自己儿子的身后事,可这位杨大人何尝不是犯了糊涂?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她身为母亲,真会置亲生儿子的生死于不顾,与他站在一边?
听到儿子述说了这些日子遭受的恶待,她当然还是会心疼儿子,会对谋害儿子的罪魁恨之入骨,天下之大,谁会与她亲得过亲儿子去?!
第122章终章:退休转业
皇帝已于一个月前秘密搬回了乾清宫。这天他躺在龙榻之上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时,一睁眼便见到张太后坐在床边。
“母亲……”
“放心,该办的事都已办好,杨廷和已然交由刑部收监了。”张太后握起他的手,语调柔软得就像在给襁褓中的孩子唱摇篮曲。
“有劳母亲了,”皇帝还是很没精神,“我连亲自露面去办此事的力气都没有,也不能出去视朝,外面的人还是很快便会清楚,我病体沉重确是事实,人心还是难免不稳。立储之事还要请母亲多多费心,杨廷和虽然倒了,他那立兴王为储君的提议确是好的,别叫王琼他们再在此事上多口,尽快定下来吧。”
张太后心酸不已,淌了眼泪下来:“你说得哪里话?胡保常不是已经说了,你身体底子好,这病好好将养还是大有希望痊愈的。”
皇帝叹了口气:“不论有没有希望,该打算的,还是及早打算好才行。先前是我任性,总觉得时日还多,别人逼我立储都是多此一举,危言耸听。如今才知道,什么‘春秋鼎盛’都是客套话,我的命也不见得比旁人硬着多少。杨廷和是内阁首辅,他一倒台势必引得朝野动荡,只有提前做好打算,才不会等到……到了那时候,再惹出大乱子。”
这一个月来虽然受到了精细医治与照料,他的病况也没见有何明显好转,皇帝其实已经在心里做好准备,迎接“那时候”的到来了。
当日晚些时候,邵良宸被招来皇帝病榻之前。
“做探子就是这点不好,立了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见光。”皇帝望着他笑道。依他想象,若能让杨廷和当场看见躺在豹房“养病”的那个人是东莞侯邵良宸,那才更有趣。
邵良宸现在当然还不能见光,不然被朱厚熜得知朱宸师傅跑去皇堂兄跟前做了这些个大事,该怎么解释?朱厚熜不得觉得是皇堂兄在自己跟前安插了个间谍?
“这些都是小事。”邵良宸微微叹了一声,“您想调我回来么?”
现今皇帝被害的危险解除,培养接班人的工作也已做得基本到位,若说要调他回来也是可以了。皇帝却摇头道:“我想叫你回去,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你及早回安陆去等消息吧。”
等……消息?是等他走的消息,还是等他死的消息?邵良宸不觉心跳加快了几拍:“皇上,如今朝中大敌已去,其实您若仍然有心归隐,可以公然下诏逊位,不一定还要避着人了。”
“逊位?”皇帝笑了笑,“也是个主意,等我想想吧。你放心走了便是。”
看上去他不像个安心等死的人,邵良宸也不好多说什么,这里确实没他的事了,他又不是大夫,帮不上忙,兴王府那边他也不宜离开太久,是该回去了。
“是,皇上保重,但愿……咱们不久的将来便可再见。”
但愿到时即使听见皇上驾崩的噩耗也不会是真的,但愿这位一辈子都在追求自由的皇帝,还有真正获得自由的那一天。
次日,邵良宸辞别了钱宁与朱台涟,秘密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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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的从法律层面上将杨廷和的罪行归为弑君还是有点难度,连太医削减药量、宦官宣扬谣言都难追到他头上,他的罪责只是渎职,不算是直接谋杀皇帝,陆完主使的害皇帝落水一案与他也没有直接的牵连。不过在兲朝上国,从古至今都是人治而非法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何量刑都看掌刑者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