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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为免她拘束,不等她来布菜,自己去捞小砂锅里的菜吃,也着实胃口大开。目光除了夹菜时外,都投去她那里。
这时才终于看清,她袄子上的花纹是缠枝莲。她还是难免拘束,只是极慢极慢地吃了一点,但脸上笑意倦倦,显见高兴得很。蒸汽氤氲,烘得她脸色有些泛红……大概是蒸汽烘的吧。
眉不画自黛,唇不点自朱,真真是极上乘的姿色,他自小见多了后宫丽人,也不禁暗中赞叹。只是有一点奇怪,她顶着乌油油的弯月髻,脸颊边垂下的散发由两根与夹袄同色的粉蓝绒线系着,除此之外再没任何修饰,连对耳坠子都没有。
“你为何一件首饰都没?”皇帝问,“宫规也不限制宫女子穿戴首饰吧?”
她像是自顾自做着美梦陡然被他惊醒,一愣道:“宫规是没限制,但我进宫时一应物品都不准带进来,故而除了随衣服一道赏下来的发簪之外,没什么首饰可戴。”
原来如此,皇帝不无怅然:“是委屈你了。”
她忙笑道:“您说的哪里话?如今上至皇后娘娘,下至所有宫女子,哪一个及得上我风光体面?单说这侍膳吧,我听说过,外臣能留您吃顿饭就是天大的面子。我这体面是一等一的,少戴几件首饰又有何委屈?”
其实依照宫里的共识,侍膳比侍寝都更有体面呢,她顾虑着上次的茬儿,没提这半句。
“你也是会想讨体面的人?”皇帝略显冷嘲,“除了这点体面,你就没有别的想要我赏你的?”
他并不喜欢她这种讨好奉承,虽说她应该也是真心的吧,可难免令他觉得太过疏离。干什么要和那些女人比?她本就该比那些人多得体面,要不是如今时局太糟,他恨不得一举将她捧上天去,让她享上与杨贵妃齐平的待遇才好。
绮雯想了想,贱兮兮地朝他笑出八颗牙齿:“您平日总会省去晚膳不吃,那我就求个体面,以后天天的晚膳都如今日这般,请您过来这里吃可好?”
皇帝闻言愣住,这体面还真不是那么好赏她的,偶尔一次还能囫囵带过,要是天天如此,叫宫里人怎么看呢?太上皇后怕都要来“规劝”他了。
绮雯掩口而笑:“您看,我可不是个心气儿低的人,担不得您纵容的。”
皇帝道:“也不是一定不行,以后没什么特异安排的时候,我在前殿摆膳,便唤你过来盥馈,到时屏退外人,一道吃也就好了。”
她笑着谢了恩,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欢天喜地。
皇帝看得好笑,实在忍不住泼她一瓢冷水,拿筷子指住她鼻子:“你看看你,哪像个守孝的闺女?”
这事他早就有心探问。抄了她的家,害她连父亲的丧仪都完不成,他于公是问心无愧,于私却一直心里有个疙瘩,想听听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会不会有所怨怼。
绮雯的笑果然立时僵了,然后很不自然地收敛下来,说道:“我知道,父亲初丧,兄嫂获罪,我这德性是太没心没肺了。不过……我确实没有为亡父伤心,也没有为兄长忧虑,又当……如何是好呢?”
“兄长待你不好,你不挂念他也便罢了。你连父亲也不在乎,是因为他也对你不好么?”皇帝望着她问,没有半点指责和逼问,而是平和自然得好似亲朋谈心。
绮雯放下饭碗,略显怅然道:“我明白,世上没有因为被父亲慢待,就六亲不认的道理。既然您问了,我便来说些心里话吧。爹爹待我确实不好,但我并不十分计较,他陷家族于危难,我也可以不怪他,但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不忠。”
她正了脸色,语调也透出几分呛然,“我不敢自称是什么大义之人,但对一个不忠之人,我自认已经没什么孝道可讲。您下令抄家之时,还将他的罪责定为‘玩忽职守’,实际我清楚,辽东重镇失陷,上十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军情紧急危及京城,这些都是他的责任,而且是蓄意为之。他身为边疆重臣,竟犯下这万劫不复之罪,我以他为耻。家国家国,当是先国后家,国之倾覆,家之焉在?”
她叹了口气,“所谓大义灭亲,也仅限于父亲灭子,没有女儿灭父的道理。我没本事、也没机会大义灭亲,但觉得做个六亲不认,也没什么。他陷国家于危难,害得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我实在是……装都装不出什么伤感来。”
赵顺德不是她真的爹,绮雯是对他没什么感情,但这番话并非信口编造,也算得上肺腑之言。
作为现代人,她觉得吴三桂为了家人和爱人投敌叛国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是换了吴三桂是她爹,她还是会深以为耻,不会再对这样的父亲保持什么愚孝。事实上他爹打输了仗都因为贪财,比吴三桂还可耻。
这不必上升到什么忠孝节义,纯粹是是非观的问题。如果赵顺德是她亲爹,她或许会比现在纠结痛苦,但不会改变这观点,也不会对皇帝装相说假话。
可是在这时代,主张孝道到了何种程度?父母亲犯了罪,子女为其隐瞒都是合法的。别说是父母至亲,就是宗祀族亲,也不好冷落慢待。
绮雯这套六亲不认的理论可谓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
不过,皇帝可是一丁点都不迂腐的人,从来不把理论上的陈规当回事,他自然盼着那些犯官家属个个都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才好的。
他甚至听得心有戚戚:六亲不认,他何尝没想过六亲不认?真论起来,对江山危殆所要负的责任,恐怕他爹太上皇还要远大于她爹赵顺德吧?而眼看着家国都被糟蹋成这德性了,父亲还在对他掣肘,兄弟还在伺机拆台,真要由着眼前的内忧外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家就没了,国也没了,他们又有谁能得的着好儿?
这种时候,他于公于私,都该六亲不认,不该再去做什么孝字当先的天下表率。
蓦地心头一动,皇帝抬眼看去——难不成她是想暗示他,不该去纵容源瑢?前日源瑢整了那么一出,虽说最终结果是让他们两人解开嫌隙互明心迹,是好事,但毕竟动机不是好的,还该算是蓄意整了他一道。
她是没见他有所反击,就疑心他是在纵容源瑢,有意鼓动他出手反击吧?更重要的,是她还惦记着插手“帮忙”。这好事的丫头……
绮雯低着头,斯文地咬着一片白菜。
皇帝不打算接她的茬,自顾自捞了一片切的薄薄的五花肉出来,淡漠道:“你说得也有理,但是,国朝素来以孝道治天下。”
说话留半句,绮雯也拿不准他是何意思,便腆着脸问:“所以……呢?”
“所以,”皇帝又捞了一片五花肉,放进她的碗里,“好歹在国君面前,你是该装一装的。”
绮雯略显失望,不过还是很快又笑出了十颗牙齿。皇帝重又拿筷子指住她道:“瞧你这德性,封你个贤妃你都当不起一个‘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