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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绮雯斟酌着措辞,小心着语气,“太后是真心关爱你的,你总不能将这也看做是你去讨好逢迎得来的等价交换吧?她可是疼你胜过了疼她的亲生儿子啊。”
他这一回倒没有发怒,神采淡淡地转过头来:“那你觉得,我若是从来没去讨好逢迎过,母亲也有望疼我胜过疼二哥么?”
绮雯张口结舌,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而太后也绝不像个那么高尚无私的人。要是他没有“讨好逢迎”,没有表现得远比二哥乖巧,太后又凭什么要更疼他呢?
他神色略显哀凉,叙叙说道:“从小到大,我听母亲说过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源瑢可比你二哥乖多了,怨不得母亲疼你。’另一句是‘源瑢乖,可别学你二哥那样,不然母亲就不疼你了。’你认为我该如何体会?我自然要判定是因为我比二哥乖,才换得她来疼我。而我又为什么要装乖?小孩子有几个会心甘情愿装乖的呢?还不就是因为我害怕没人疼、受欺负么?”
真是匪夷所思,绮雯大睁着眼睛,简直有心出口赞同:没错,换了我是你,成天听这种话,也会这么理解。
太后她老人家是何其地失败,为了养子连亲生儿子都得罪到家了,自己却天天向养子灌输“你要乖我才疼你,不乖我就不疼你”的理论,这不明摆着是自己给自己拆台么?
那可不是她亲生儿子啊,既不是亲的,人家听了这话自然就会多心。她是一点都没发现,她这两个儿子远比她要心思敏感、情感细腻的啊!
绮雯有心说“那你还有父皇呢,他总是真心关爱你的。”转念想起太上皇那先扬后抑、出尔反尔的皇储安排,还是知趣的闭嘴了。那种打击更加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来的。
时至今日才恍然发现,是这一对极品父母的奇葩教育让两个儿子都过得不快乐,也是他们亲手铸就了两个儿子之间的嫌隙,亲手酿成了今日这个难解的困局。更让她担上了沦为牺牲品的风险。
他这么说似乎都没有错,他是有他的不幸,可是,这又该去怪谁呢?难道该怪他那个无辜的兄长么?
绮雯小心地问:“难道你就是因此恨上了他,觉得他拥有的一切,你都想抢过来?”
他目光旁落,微微出神:“你没听他说过么?其实早在年少之时,我与他曾经十分和睦,而且是真心和睦,不是装的。听见有人当面说我好,说他不好,我还会替他抱不平。他也时常照应着我。我与他,并不是生来不和的。”
听他也说起同一番话,绮雯才真正相信了皇帝的这个说辞,不觉间鼻子有些发酸,她点头道:“我听他说过,而且也很确切知道,他是真心希望你现在还能与他那么和睦。”
“现在?”他又荒诞地笑着摇了头,“天意注定,是不可能了。你一定以为,我最终与他反目,都是因为皇位之争吧?”
话题似乎触及到了一个极度敏感又重大的隐情,绮雯不免心头紧张悸动,连扶在栏杆上的手都不觉紧了起来:“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因为先帝的摇摆不定,给了他希望又亲手悖悔,才为他心里种下了怨恨的根源?
“哪有那么简单?”他轻而长地叹了口气,“说出来或许你也不信,我其实比他更加生性淡泊,更无意于名利,也就对皇位更不感兴趣。我也有着自知之明,清楚对于处置政事,我的本事及不上他,父皇最终选他不选我,都是应该的。我从没为了争权夺利,而想去与他争抢储君之位。”
绮雯听得懵懵的,几乎疑心他是又犯了疯病,正说着胡话,连带方才令她心有触动的那些话,也都是他毫无逻辑的疯话罢了。
他对兄长的怨恨之深,已经到了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这又不是有了她出现后才发生的事。不是为她,也不是为皇位,那又是为了什么?
蓦地想起皇帝所说他们关系变化的时间,他去就藩前的那一年,发生过什么?她所知道的仅有两件大事,一是先帝追封了潭王母亲为继后,给了他嫡子身份,二就是银儿的事。
“难道……是因为银儿?”绮雯小心翼翼地问出口,心跳骤然随之加剧,料想不出他会不会因此受到什么刺激。
“银儿?”他迷茫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脸上缓缓漾开一抹冷笑,转瞬间又变得如鬼魅一般可怖,转向绮雯说道,“再多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知道当时,为何那个小丫头宁死也不愿从了二哥么?那是因为,早在我看出二哥对她有意时,就将她勾引到手,已然与她——暗度陈仓。”
绮雯瞬间惊得浑身发冷,竟然还有这样的内幕。皇帝一直不能理解银儿为何会对朝夕相处的他那般抵触,却对源瑢死心塌地,原来症结就在这里!
银儿为何会听说自己要被送给二皇子后就那么不愿顺从,为何会跑去哭求源瑢,为何会在被拒之后就选择了投井自尽……皇帝为此大受打击,以为自己在别人眼中都与源瑢有着天壤之别,白白伤心了那么多年,真相——居然是这样的,居然是这家伙故意为之!
绮雯浑身颤抖,目中闪起了泪光:“你到底……为何要如此待他?”
“为何?你马上便会知道了。”他缓缓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楼下。
绮雯随之看去,只见下面洁净端方的大理石台基上,已经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已经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
第102章、宿命之结(中)
距离隔得不近,长明灯笼的光芒映照着雪白的大理石,难以看清他线条冷毅的脸上是何样的神色。
潭王站起身来,紧了紧握剑的手,朝周围黑暗难辨的园林瞟去一眼,略提高了声音道:“二哥是聪明人,该想得到,这般情境之下你无论是着人潜上楼来,还是躲在暗处对我放上一支冷箭,都别想确保你这宠妃的周全。所以为了她好,我劝你慎重行事。”
皇帝默了片刻,冷淡道:“你放心便是。”
他当然不会傻到真来只身赴约,而是让邱昱和王智各带了最可靠也是功夫最过硬的一小队羽林卫和大内侍卫借周围的园林掩护围拢过来,伺机而动。
但这样情境诚如源瑢所言,在没把握一击致命的时候贸然动手,只会让绮雯更加身陷险境。更不必说,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情愿下这个杀手。他的这一句回应,就是在向邱昱等人传令暂且潜伏,不要轻举妄动。
皇帝略略缓了口气,语调平静地说道:“源瑢,父亲临终前那次与我会面,曾向我解释了当年为何要追封你母亲为继后。父亲说,那并非是出于有心让你继承大统的考虑,而是因为,父亲知道你一直心有自卑,一直觉得比我矮着一头,担忧这样下去,你我兄弟间的嫌隙会越来越深,才做此决定,要给你一个嫡子身份。
是后来我执意去关中就藩,父亲才真正开始担忧我的性子不适宜做储君,那几年也确实考虑了你,可惜……后来他见到你为了培养自己势力,不惜助涨乔安国与一众贪官为所欲为,才又对你失望,怕江山社稷会毁在你手里,改了主意。他也说过,他知道如此反悔,是对不起你,他对你心也是有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