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得室内阴冷,反倒是温暖如春。
这里是他的家,即便家人都成了孤魂野鬼,永堕阎罗,生死不见。
可沈寒山还是眷恋此地,至少他不再颠沛流离,不再艳羡万家灯火,他也有了栖身之所,也有了家。
若是家人泉下有知,定会来看望他的。
他们会团团围聚在沈寒山身边,看着这个郎君,从瘦骨嶙峋的小人儿,长成了如今独当一面的高大郎子。
他长得极好,仪表端方,性子乖巧,没有家人与兄弟姐妹的庇护,他也努力长大了。
超乎所有人的预料,承载所有人的希望。
沈寒山不轻易落泪,他没有理由哭。
他是最为幸运的,他活下来了。
那一场火,烧尽了所有苦难,在坊间提起也不过一句轻飘飘的“风云骤变”,对他而言,却是信念崩塌,家宅尽毁。
沈寒山垂着头,小心翼翼捂住口鼻,掖去落地的眼泪。
他不敢让家人看到,也不愿家人担忧。
沈寒山仍在幻想家人团聚的美梦,有朝一日,他们会入梦,夸赞他处事得体,可比肩父亲与阿兄。
沈寒山笑着同牌位道:“爹爹,阿娘。如今寒山已经会写一手好字了,您教的飞白体,寒山一直铭记在心,每每批阅案宗后,笔枯墨尽时便在纸上练飞白书法。您说丝丝露白,方显苍劲浑朴,我自认也习得七八分神韵,若您看到了,入梦夸夸孩儿吧。”
沈寒山年幼时,曾窥见父亲用劈了叉的枯笔练字,他仰慕父亲,心生向往,也要习字。那时,父亲告诉他,这是“飞白体”,讲究枯笔潇洒自如的美态,他信以为真。
后来听母亲说,他才知。
不过是父亲懒得唤人研墨,这才枯笔蘸水在纸上习字。奈何蠢事被小儿子撞破,为保颜面,这才讲了“飞白体”书法的风骨。
也不算骗小孩吧,难得有一丝家宅趣味在。
沈寒山和父亲说完了话,又同母亲说:“阿娘,你记得上次,我同你说的芷芷小娘子吗?我原以为,小娘子都喜些绒花发簪,没人教我如何亲近小娘子,我便想着您从前同父亲相处的模样,如法炮制,岂料我吃了不少闭门羹。倒是上一回前往衢州,儿子欲赌一场,以真心换真心,恰巧入了小娘子心门。虽吃了不少排头与苦头,但小娘子门槛这样高,往后也不至于被人撬了墙角,抛夫弃子。日后,我带她来见你们吧。小娘子英姿飒爽,自有铮铮骨性,和上京的贵女不同,定能讨得您的喜欢。若是不喜,那也没辙了,儿子就这么一个心上人,从一而终。您也盼着我成家立业,早日有子嗣吧?瞧我面子上,莫要欺负她。”
沈寒山想到苏芷,难得抿出一丝笑意。
他给娘亲磕了个头,转而同姐姐叙话:“阿姐,芷芷的性子同你很像,也爱策马狩猎。若你还在世就好了,你们脾气相投,定会相处得很好。届时,满京城都要被你们闹得人仰马翻,保不准还要挨父母亲的骂。倒是我不争气,骑术仍旧不精。”
他没说,是家人分离那日,他受了惊,不敢骑马。
沈寒山记得那一夜,阿姐对他说:“寒山,活下去。这是最后一次,阿姐护你。”
随后,她推他入屋舍,隔门,与沈寒山额心相抵。
阿姐性子豪放,不会说一些绵长絮语,那一日,她居然对他说很多的话:“寒山,阿姐不带你骑马,不是不疼你,而是怕你摔伤了。我往日被阿兄拿年龄压得够呛了,嫌他得很,自是千恩万谢,盼着你来。好不容易有了个弟弟,我不想你有任何差池。”
阿姐说完这句,往头面上披了一层红纱宝相花织金披帛。
风雨潇潇,却熄不灭这一场人为纵的火。
阿姐上马,挽着她最爱的弓,直冲入火光。
披帛迎风而起,像狭长的血泊,自颈上流出。
她故意这样艳丽着装,为沈寒山诱敌,为他拖延时间,争取生机。
沈寒山知道,这一回,阿姐骑着心爱的马儿离去,再也不会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