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人淳于棼,是吴楚一带喜欢行侠仗义的人。他喜欢喝酒且意气用事,不注意小节,积累了巨额家产,还养了许多门客。他曾经凭借武艺担任淮南军的副将,却因为酒后撒野冒犯了主帅,被罢官驱逐,从此变得落魄,每天只以纵情饮酒为事。他家住在广陵郡东十里的地方,所住宅子的南边有一棵大古槐树,枝干修长茂密,树荫覆盖了好几亩地,淳于棼每天都和一群豪侠在树下开怀畅饮。
唐贞元七年九月,淳于棼因为喝醉了酒生病。当时有两个朋友在他身边,扶他回了家,让他躺在堂屋东面的走廊下。两个朋友对他说:“你睡吧,我们去喂马洗脚,等你稍微好点了再走。”淳于棼解下头巾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仿佛在做梦。他看见两个穿着紫衣的使者,向他跪拜说:“槐安国王派我们来传达旨意,邀请您。”淳于棼不知不觉地下了床整理衣服,跟着两个使者来到门口。只见一辆青色油布篷的小车,由四匹马拉着,左右跟随的有七八个人,他们扶淳于棼上了车,出了大门,朝着古槐树的洞穴而去,使者赶着车进入洞穴。淳于棼心里觉得很奇怪,但不敢询问。
忽然,他看到这里的山川气候、草木道路和人间大不相同。往前走了几十里,有城墙和城上的矮墙,车辆和行人在路上络绎不绝。淳于棼身边驾车的人吆喝得很严厉,路上的行人也都急忙向左右避让。又进入一座大城,红色的大门和层层高楼,楼上有金字书写的匾额,题着“大槐安国”。守门的人赶忙跑过来跪拜,不久有一个骑马的人传呼道:“国王因为驸马远道而来,让他先在东华馆休息。”于是在前面引路而去。
不一会儿,淳于棼看见一扇门大开,他下车走了进去。只见彩色的栏杆、雕花的柱子,珍贵的花木和果实,排列种植在庭院里;几案、坐垫、帘幕、菜肴,都摆设在厅堂上。淳于棼心里很高兴。又听到有人喊道:“右相来了。”淳于棼走下台阶恭敬地迎接。有一个人穿着紫衣、拿着象牙笏板走上前来,宾主之间礼仪周全。右相说:“我们国君不嫌弃我国偏远,迎接您来,想和您结成姻亲。”淳于棼说:“我这样低贱无能的人,怎么敢有这样的奢望。”右相于是邀请淳于棼和他一起前往一个地方。
走了大约百步,进入一扇朱门,矛戟斧钺等兵器排列在左右两边,几百个军官,都避让在道路两旁。淳于棼看到有个平生一起喝酒的朋友周弁也在其中,心里暗暗高兴,但不敢上前询问。右相带着淳于棼登上一座宽广的大殿,宫廷卫士十分威严,就像皇帝所在的地方。淳于棼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端庄威严的人,坐在正位上,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红色的华丽帽子。淳于棼吓得浑身抖,不敢抬头看。左右的侍从让淳于棼跪拜,国王说:“之前遵照令尊的吩咐,不嫌弃我国小,允许我的二女儿瑶芳侍奉您。”淳于棼只是伏在地上,不敢说话。国王说:“先到宾馆去,后续再举行仪式。”说完,有了旨意,右相也和淳于棼一起回到馆舍。淳于棼心里思索,他以为父亲在边境带兵,因为战败被俘虏了,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猜测可能是父亲和北方少数民族有联系,才导致了这样的事情,心里非常疑惑,不知道原因。
当天晚上,送来了小羊、大雁等聘礼,还有各种丝织品,礼仪威严庄重,歌女、乐队、菜肴、灯火蜡烛、车马礼物等,全都准备好了。有一群女子,有的自称华阳姑,有的自称青溪姑,有的自称上仙子,有的自称下仙子,像这样的有好几个人,每个人都有几千个侍从,戴着翠凤冠,穿着金霞帔,镶嵌着碧绿的宝石和金色的花饰,光彩夺目让人不敢直视。她们在这里嬉戏玩乐,在门口进进出出,争着拿淳于棼开玩笑。她们的风姿神态妩媚艳丽,言辞巧妙动听,淳于棼都不知道怎么回应。又有一个女子对淳于棼说:“昨天上巳节,我跟着灵芝夫人经过禅智寺,在天竹院看右延跳《婆罗门》舞,我和几个姐妹坐在北面窗户下的石榻上。当时你还是个年轻人,也骑着马过来看,只有你强行过来亲近我们,说笑戏谑。我和琼英妹妹把红色的丝巾系起来,挂在竹枝上,你难道不记得了吗?还有七月十六日,我在孝感寺陪着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我在听讲的时候把两支金凤钗,上真子把一个水犀盒,放在讲经台下施舍。当时你也在讲经的人群中,你向法师请求看钗和盒,反复欣赏赞叹,惊奇了好久。你还看着我们说:‘人和东西,都不是世间常见的。’还问我们从哪里来,家在哪里,我们都没回答。你情意绵绵,恋恋不舍,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淳于棼说:“这些事我都藏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这群女子说:“没想到今天和你成为夫妻。”
又有三个人,穿着打扮很气派,上前拜见淳于棼说:“我们奉命来做驸马的傧相。”其中有一个人,和淳于棼是旧相识,淳于棼指着他说:“你不是冯翊的田子华吗?”田子华说:“是啊。”淳于棼走上前,拉着他的手叙旧了很久。淳于棼问他:“你怎么在这里?”田子华说:“我四处游玩,受到右相武成侯段公的赏识,所以在这里安身。”淳于棼又问:“周弁在这里,你知道吗?”田子华说:“周弁是个贵人啊,担任司隶,权势很大,我多次受到他的庇护。”他们谈笑非常愉快。不久听到传话说:“驸马可以进去了。”三个人拿来佩剑、玉佩、冕服给淳于棼更衣。田子华说:“没想到今天能看到这样盛大的婚礼,真是难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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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十个仙女,演奏着各种奇异的音乐,婉转清亮,曲调悲伤,是人间从来没有听过的。还有几十个拿着蜡烛在前面引路的人,左右两边可以看到金色和翠绿色的屏风,色彩斑斓、小巧玲珑,绵延好几里。淳于棼端正地坐在车中,心里恍恍惚惚,很不安稳,田子华多次说笑来缓解他的情绪。之前那群女子姐妹,各自乘着凤凰翅膀形状的车辇,也在队伍中往来穿梭。
到了一个叫修仪宫的地方,一群仙姑姐妹,也纷纷在旁边。让淳于棼下车进宫参拜,行礼作揖、上楼下楼,都和人间一样。撤去屏风和扇子,看到一个女子,据说叫金枝公主,年龄大概十四五岁,就像神仙一样。他们成婚的礼仪很隆重。淳于棼从此和公主感情日益融洽,荣耀日益兴盛,出门的车马服饰、游玩宴请宾客的规模,仅次于国王。
国王命令淳于棼和一群官员带着武装侍卫,到国都西边的灵龟山大规模打猎。灵龟山山势高峻秀丽,河流湖泊广阔深远,树林茂盛,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军队收获颇丰,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淳于棼有一天向国王启奏说:“我当初成婚的时候,大王说是遵照我父亲的命令。我父亲之前在边境带兵,作战失利,被俘虏到了胡人那里,已经有十七八年没有书信往来了。大王既然知道他在哪里,我请求去拜见他。”国王急忙说:“亲家翁在北方边境任职,书信不断,你只要写封信告知他你的情况就行,不用去见他。”于是让公主准备礼物送去。几天后有了回信,淳于棼查看书信,内容都是父亲平时的经历,信中回忆、教诲之情,情意恳切,就像从前一样。又询问淳于棼亲戚的生死情况、家乡的兴衰。还说路途遥远,被战乱阻隔,言辞悲伤痛苦,语气哀伤,又不让淳于棼去看望。说在丁丑年的时候,可以和女儿相见。淳于棼拿着信悲伤地哭泣,情绪不能自已。
有一天,公主对淳于棼说:“你难道不想从政吗?”淳于棼说:“我放荡不羁,不熟悉政事。”公主说:“你试着做做看,我会在旁边协助你。”公主于是向国王说了这件事。过了几天,国王对淳于棼说:“我们南柯郡政事管理不好,太守被罢黜了,想借助你的才能,你就委屈一下,和小女一起去吧。”淳于棼恭敬地接受了命令。国王于是下令有关部门准备太守上任的行李,拿出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箱笼、仆人、妻妾、车马排列在大道上,为公主送行。淳于棼年轻时喜欢行侠仗义,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到这时非常高兴。于是他上表说:“我是将门之后,向来没有什么才能。现在突然担当重任,肯定会败坏朝廷的制度。我自己也担心德才不称其职,导致失败。现在我想广泛寻求贤能的人,来弥补我的不足。我看司隶颖川人周弁忠诚正直、刚正不阿,遵守法纪,不徇私情,有辅佐的才能。处士冯翊人田子华清正谨慎、通权达变,明白政治教化的根源。这两个人和我有十年的交情,我很了解他们的才能,可以把政事托付给他们。我请求任命周弁担任南柯司宪,田子华担任司农,这样也许能让我的政绩为人所知,法令制度也不会紊乱。”国王都按照他的表奏安排了。
那天晚上,国王和夫人在国都南边为他们饯行。国王对淳于棼说:“南柯是我国的大郡,土地肥沃,人才众多,没有良好的政令是不能治理好的,况且有周弁和田子华辅助你,你要努力啊,不要辜负国家的期望。”夫人告诫公主说:“淳于郎性格刚强,喜欢喝酒,而且年轻,做妻子的道理,贵在温柔顺从,你要好好侍奉他,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南柯虽然离这里不远,但早晚不能相见,今天分别,怎能不伤心呢。”淳于棼和妻子向国王和夫人拜别后向南出,上车骑马,一路上有说有笑,几天后到达了南柯郡。
郡里的官吏、和尚道士、老人、乐队、车马、侍卫,都争着来迎接,人多得拥挤不堪,钟声鼓乐喧闹声,绵延十几里。可以看到城墙和楼台,气象繁荣。进入大城门,门上也有一块大匾额,用金字写着“南柯郡城”,这里朱红色的大门、戟形的门饰,幽深森严。淳于棼下车后,考察风俗,救治病人,把政事都委托给周弁和田子华,郡里治理得很好。淳于棼担任太守二十年,良好的风气广泛传播,百姓歌颂他,还为他建立功德碑,修建祠堂。国王非常器重他,赏赐给他食邑,授予爵位,位居三公之位。周弁和田子华也都因为政绩显着而闻名,相继升迁到高位。淳于棼有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凭借门第庇荫被授予官职,女儿也都嫁给了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间的盛况,没有人能比得上。
这一年,有个檀萝国来攻打南柯郡。国王命令淳于棼训练将领和士兵去征讨,淳于棼于是上表请求让周弁率领三万士兵,在瑶台城抵御敌军。周弁刚勇但轻敌冒进,军队战败,周弁独自骑马光着身子偷偷逃了回来,晚上才回到城里,敌军也收拾了辎重铠甲回去了。淳于棼于是把周弁囚禁起来向国王请罪,国王赦免了他们。这个月,司宪周弁背上生毒疮死了。淳于棼的妻子公主也生病,十天后也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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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棼于是请求辞去太守的职务,护送公主的灵柩回国都,国王答应了,便让司农田子华代理南柯太守的事务。淳于棼悲痛地丧,队伍威严庄重,男女老少都在哭喊,官吏百姓都来祭奠,拉着车辕拦在路上的人,多得数不清,就这样回到了国都。国王和夫人穿着素服在郊外哭泣,等待灵车的到来。给公主谥号为顺仪公主,准备了仪仗、羽饰华盖、乐队,葬在国都东边十里的盘龙冈。这个月,原来的司宪周弁的儿子荣信也护送父亲的灵柩回到国都。
淳于棼长期镇守外藩,和中原地区交好,和豪门贵族都相处融洽。自从辞去郡太守回到国都后,他的行动没有规律,结交的朋友和侍从很多,威望和权势日益增大,国王心里对他有了疑虑和忌惮。当时有人向国王上表说:“天象出现了不祥之兆,国家可能有大灾难,都城可能要迁移,宗庙也可能会崩坏。祸乱从外族兴起,但根源在内部。”当时人们议论认为这是淳于棼奢侈僭越所导致的,于是国王剥夺了淳于棼的侍卫,禁止他和朋友交往,把他软禁在家中。淳于棼自认为担任太守多年,从来没有不良的政绩,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和怨恨不满的言论,心里很郁闷。国王也知道他的想法,于是对淳于棼说:“我们结亲二十多年,不幸小女夭折,不能和你白头偕老,我也很痛心。夫人会把孙子留下来亲自抚养。”又对淳于棼说:“你离开家很久了,可以暂时回故乡,看望一下亲族,孙子们留在这里,你不用挂念。三年后,我会派人接你回来。”淳于棼说:“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为什么还要回去呢?”国王笑着说:“你本来是人间的人,家不在这里。”淳于棼忽然好像迷糊了一下,醒悟过来之前的事情都是一场梦。
他找到槐树下的洞穴,洞穴里明亮清晰,可以容纳一张床。里面有堆积的泥土,呈现出城郭楼台宫殿的样子。有好几斛蚂蚁,隐藏聚集在里面。中间有一个小土台,颜色像朱砂,有两只大蚂蚁在上面,白色的翅膀、红色的头,身长大约三寸。左右有几十只大蚂蚁辅佐它们,其他蚂蚁都不敢靠近。这就是蚁王了,这里就是槐安国的国都。又找到一个洞穴:一直向南的树枝上,大约四丈高,洞穴曲折方正,里面也有土城和小楼,一群蚂蚁也在里面,这就是淳于棼所管辖的南柯郡。又有一个洞穴:向西两丈远,空旷低洼,形状奇特。里面有一只腐烂的乌龟,龟壳像斗一样大。因为长时间被雨水浸泡,长出了小草,长得很茂盛,遮掩着龟壳,这就是淳于棼打猎的灵龟山。又找到一个洞穴:向东一丈多远,古老的树根盘曲,像龙蛇的样子。里面有一小堆土,高一尺多,这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盘龙冈墓地。
淳于棼回想之前的事情,心中感慨万千,反复探究,就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他不想让两个朋友破坏这个洞穴,急忙让人把洞穴像原来一样掩埋好。当天晚上,风雨突然变大。第二天早上看那个洞穴,蚂蚁都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之前说“国家有大灾难,都城要迁移”,这就是验证啊。他又想起檀萝国征伐的事情,又请两个朋友到外面去寻找踪迹。在宅子东边一里的地方有一个古老干涸的山涧,旁边有一棵大檀树,藤萝缠绕,上面看不到阳光。旁边有一个小洞穴,也有一群蚂蚁聚集在里面。檀萝国,难道不就是这里吗?
唉!蚂蚁都有这样的灵异,更何况那些隐藏在山林中体形巨大的生物变化呢?当时淳于棼的酒友周弁、田子华都住在六合县,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和淳于棼来往了。淳于棼急忙派家僮去看望他们。周弁突然生病去世了,田子华也卧病在床。淳于棼感慨南柯一梦的虚幻,领悟到人世的短暂,于是一心信奉道教,断绝了酒色。三年后,也就是丙子年,淳于棼也在家中去世了。享年四十七岁,正好符合梦中约定的期限。
李公佐在贞元十八年秋八月,从吴地去洛阳,暂时在淮河岸边停留,偶然遇见淳于棼的儿子淳于楚,询问并探访相关遗迹,反复核实,事情都是真实的,于是编写成传记,供好事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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