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丈人不是在为他们说话,而是怕他们降了贼,或转而支持李亨。”
薛白有些迟疑,倒不是没下定决心,只是考虑该不该与颜真卿直抒胸臆,最后还是道:“而我的应对也简单,若不施雷霆手段,则不怀菩萨心肠。”
颜真卿果然皱起了眉,道:“眼下最支持朝廷守长安的,大部分便是这些人,你一旦动屠刀,与贼兵有何区别?万一弹压不住,让他们拿了你我头颅献城无妨,大唐社稷恐毁于一旦啊。”
“丈人说的‘最支持’三个字,我不太认同,小民之家交一石粮守城,也许就是全部身家。世家大族交一万石也许于他们只是九牛一毛,谁更支持守城哪能说得准。”
薛白说着,语气有些老气横秋起来,又道:“还有,问题总归是要解决,观这场叛乱之前的大唐,门荫的名额全是世家大族的。科举呢?其实我们都清楚,绝大部分还是世家大族的,每年才几个寒门子弟?天宝六载先是‘野无遗贤’案,我们春闱五子闹破天了,最后中进士的寒门子弟才几人?六七人而已。”…。
这些,颜真卿自然懂得,叹道:“我知你要说什么,有真才实干者难申抱负。以往,他们想入朝为官,还能到边塞立功,出将入相。这些年,哥奴把最后这晋升之途也堵死了,怨气累积,终酿成大祸。”
“丈人也很清楚,不是安禄山如何,而是这大唐留给寒门庶族的机会还是太少了。”
“那你待如何?把长安城的世家大族杀尽不成?真正要做事,等平叛后改门荫、改科举。”
薛白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可今日这等情形下我若还怕他们,来日又如何敢拿掉他们的门荫?清算他们的田亩、佃户?”
颜真卿没再说什么,他本就是站在薛白这边的,只不过是怕他操之过急、引火烧身。
薛白既主意已定,他便为他兜着便是。
此事果然不顺,当天就遇到了第一个阻力。
“谁家?”
“太原王氏河东房,王纮。只说此人你或许没听过,我只说他的三个兄长。王维,你很熟悉,且对你还有恩……”
薛白道:“你知道,名门望族,很容易施恩于人,因为他们有这个条件。”
杜妗笑了笑,道:“你被活埋之时,是王维把你带回长安的。”
“便说这件事,当时赶驴车的老庄头更想帮我,可为何都只说是摩诘先生与我有恩?因为马车是他雇的,他是名门世家,个人过得再朴素,他也拥有辋川的千亩良田,方圆二十余里的山川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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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们也有浑山庄。”
“是,国难当头,我也捐出来嘛。”
杜媗道:“王纮已捐出了家中七成存粮,留了全家人的一年的口粮。我并非是替王家说情,只是怕人说你恩将仇报。”
“每家都把这些存粮拿出来,长安便能多守一个月,到时哪怕不能击退叛军,蜀郡的粮食也到了。”
话虽如此说,薛白其实想过到时若情况没有改观又怎么办。若自己遇到张巡最后那种绝境怎么办?吃老鼠,吃树皮,吃盔甲上的皮革……然后,吃人吗?
他得非常拼命,才能不落入那样的情形。
而眼下,若不让大户把粮食拿出来,城中已经有贫民在卖儿卖女了。
“王纮的另一个兄长叫王缙,你应该也认识,他如今是李光弼麾下的节度判官。”杜妗不得不提醒道,“你要知道,他左右得了李光弼的兵粮辎重,也能够影响李光弼到长安勤王还是去朔方拥立新君,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把王家最后的存粮收走吗?”
薛白苦笑了一下,道:“我一直知道这很难,所以大家都做不到,但我先得坚决。”
“好,我说完,王纮还有个兄长叫王繟,官任江陵少尹。收复河南之前,长安所需的粮草得经江陵转运至蜀郡再运来。”
“我知道。”薛白道:“我亲自带人去纳粮。”
“好。”杜妗虽提醒他,却并不干涉他最后的决定。
杜媗则是上前,柔声道:“你好好劝劝王纮,让他主动把粮交出来。”
“嗯。”
薛白出了门,心想,或许在王纮眼里,自己这种行为是抢。可实际上,是大唐税制、官制以及几乎所有制度的不公给了这些人不自觉中剥削百姓的机会,导致了战乱,甚至于国家差点都要灭亡的地步。
他相信王纮必是从没想过剥掠谁,因为他与王维是很好的朋友,知道那是怎样清净、素洁的一个人,可本心不剥掠,不代表着家世的无辜。
若今日再纵容他们,早晚还是要有人“天街踏尽公卿骨”,踏尽公卿骨不要紧,却可怜天下间无数陪葬的无辜人,可惜整个家国天下被打落的历史进程。
“大唐立国百余年,开创了从未有过的盛世,旧的制度已经不适应了,这场叛乱就是提醒,我们该作出改变了,就从今日开始、从你我开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