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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小鹏叔叔叫她下车,她乖乖推门,眼前是一片黑魖魖的林子,铅丝一样笔直地伸向空中。落叶积了一地,踩上去窸窣有声。
她看到几个男人已经等在那里。领头模样的是个瘦高个,提着个皮箱站出来,小鹏叔叔趋前接过。
“要点一下吗?”
“不用。”小鹏叔叔拎着箱子,转过身。没走几步,潘宁就听“嘭”的一声,呼啸的子弹击中他的后背,他踉跄地转过身,神情复杂地看了潘宁最后一眼,然后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折落在地。
潘宁用手捧住头,小便突然就出来了,沿着大腿臊烘烘地往下爬。
“别动,否则跟他一个样。”有冰凉的硬物顶在她的后背,她哆嗦着晕厥过去。
那是几个走投无路的走私犯,妄图用她的命跟她父亲叫板。她父亲当时是那个专案组的负责人。
此后几天,她听着走私犯跟她爸爸交涉,放他们出境,否则撕票。
他们让她跟爸爸说话,她话都说不连贯,只会拼命叫,爸爸爸爸,我要回去。爸爸爸爸,你救救我。
爸爸在电话里沉默,而后说:宁宁不怕,爸爸会尽力的。
走私犯带着她潜伏在林子里,林子靠边是一条瘦长的河,长大后她知道那条河叫北仑河,对面就是越南。他们的船已经靠边扎着了,只要父亲沉默,过了界河,他们自然就会放了她。
船向河中央过去。速度不慢,但她觉得好像过了一生。一分一秒都在凌迟她的心。
父亲还是那么沉稳地站着。后边是他荷枪的部下,深幽的弹孔对着她的身后。只等父亲一声令下。
快到界线的时候,水底突然蹿出一个人,鲤鱼跳龙门一般,拽住了她的腿。走私犯毫无防备,潘宁就这样被拖下水。犯人回过神后连忙朝水面猛击,这只发生在一两秒内,而对岸的子弹也如密网一样袭来。
宁宁被人护在身下,眼前都是碧滚滚让人头晕目眩的水,耳边是一阵阵巨响碾过河面,她憋着气,感觉自己差不多要窒息……
醒来后,她知道那个救她的叔叔被走私犯打中三枪,丢掉了性命。
那个叔叔姓唐,是她前夫唐末的父亲,而那个绑匪则是现在对她实施绑架的慕远的父亲。怎么样,听起来有点荒唐吧,没错,潘宁也这么认为。她一直觉得他们仨的因缘际会就像上帝和魔鬼打赌玩的游戏,上帝指望着他们另辟蹊径,走出迷局,而魔鬼则幸灾乐祸地怀藏另一种期待。
而结果,如你们所料,魔鬼眼看着要赢了。
慕远知道潘宁醒了,颠簸的时候,她卡到座位空档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想停下来帮她调整好,又怕面对她渴求解释的目光。
其实,对自己八年后是不是重新介入她的生活,他一直有所保留。他知道在自己的垂死挣扎中她是张很好的牌,出可以进攻,留可以自保,何况这些年,他备尝孤独,初恋的记忆早被咀嚼成残渣,一点甜味也无,年轻的身体渴望着再次点燃情爱的烈焰。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是被剥夺了未来的人,幸福与美好于他无疑痴人说梦。如果结局是一场空,还有必要竹篮子打水吗?
一开始,他在暗处观望,舔着自己小小的欢喜与悲伤,差点隐忍成功。直到有一天看到她微凸的腹部,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里,难以置信她也可以有一个孩子,属于她和唐末的合成品。
为什么是唐末?换了其他随便谁他也就接受了,独独唐末不行。
他现身了,没错,就是想剥夺那个人拥有的美好。凭什么他可以欣欣向荣,而他只能苟延残喘。如果这个社会无法实现公正,那他就靠自己的能力去夺。就算自己也没好结果,至少可以同归于尽。
他小心地与潘宁交往,没想到越陷越深。那段日子,他卑微的生命仿佛被点燃了微光,这又叫他患得患失起来,害怕终有一天会带给她悲伤无望,更怕自己在她记忆里湮没无闻。没错,他相信她做得到,就像他失踪的八年她照样可以过得心安理得。她的生命之河源远流长,而他不过是其中一小段;她将会有无数孩子传宗接代,而没有一个后代与他相关。
爱是占有。他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出局的命运,只好将她绑起来,一厢情愿地希望生死与共。
潘宁突然想小便。尿意的袭来,让她颇觉滑稽。她觉得自己若在此时提出如厕的建议会像昆德拉的小说充满欢乐的反讽。
她竭力忍耐着。想,目的地在哪里?还需几个小时?中途会不会经过服务站?该死的他怎么不需要如厕?她好希望他突然刹车,说要去方便一下,那么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搭便车。可惜他并无此意。
时间在尿意的逼迫下一寸光阴比年长。她试图转移注意力,想鲜花、蛋糕、良辰美景,但那些玩意在煎熬中顿失光彩,苍白地飞了几下后重落到膀胱,好像那才是世界的中心。她越来越如坐针毡地感受到那里的胀痛,怀疑下一秒就会爆炸。
“停车,”她还是忍不住了,“我想上厕所。”后面那句说得羞耻因而近乎于无。
他没有听到,或听到了不作理会,这激起了她的愤怒。“我要上厕所,停车。”她提高嗓门,声音颤悠悠的,变了形。
“对不起,这里不能停车,也没有厕所。”他的声音没有情绪地传过来。
“你是要我死在你面前吗?”
“别怕,你不会寂寞,我陪着你。”听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是吗,”她笑笑,“那我很荣幸,不过,我不希望自己是以膀胱爆裂的方式一身馊臭地去天堂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