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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终于松开了嘴,可是连家骐的手臂上已经平添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很深,很痛,血不停地流。
在律师的陪同下他迅速离开了那对因极度悲痛而情绪失控的母女,可是她们的仇恨和眼泪,就如同这个伤口一样,时时晃动在他眼前。他想,这件事想要通过赔偿来和解,只怕是不可能了。田娟母女俩刚才的表现已经足以说明这一点。
律师也认知到了这一点,开始觉得棘手。和连胜杰详谈了一番后,连胜杰的决定不容置疑:“无论如何我的儿子不能坐牢。倪律师,你再代表我们去和田女士谈谈,就说我愿意赔偿五十万,请她好好考虑一下。她丈夫毕竟已经不在了,她女儿又还小,单独抚养孩子将来是一个很重的担子。如果肯接受这笔赔偿,对她的生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在当年,交通事故撞死人一般最多也就是赔偿二十来万了。连胜杰开出的五十万,绝对是一笔高额赔偿金。
律师点头:“好的连先生,我会再找田女士好好谈一谈。”
连家骥偷偷听了父亲和律师的对话后,脸色苍白地找到他哥哥,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哥,倪律师说,如果受害人家属坚决不接受赔偿和解,你……可能要坐牢。”
连家骐听到这话脸也有些发白,低下头看着手臂上那个噬咬出来的殷红伤口,他无声地叹口气。
事情会搞到这一地步,老实说已经超出连家骐的预料了。那晚他之所以决定替弟弟顶下罪名,不是未经思索的冲动之举。事实上他有他的想法:一则他们兄弟俩一向感情好,他愿意在这一非常事件上保护弟弟;二则因为弟弟是无证驾驶,这一点在事故处理上非常不利,由他出面则不会有这样的不利因素;三则他怀有侥幸心理,希望车祸中的受害者不会死,那么事故作为一起交通意外来处理也不会有太大麻烦;四则他想即使是受害者在车祸中丧生了,通过丰厚赔偿金私了的案例也比比皆是,事情应该不会太难解决。
可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最糟糕的一面演变。叶振雄抢救无效死了,田娟拒不接受赔偿和解的协议。她显然很爱很爱她的丈夫,她哭着说她不要钱,只要他把丈夫还给她。而他如何还得出一个丈夫给她呢?根本不可能。这也就意味着,事情要很麻烦很棘手了。
尽管烦恼重重,但连家骐还是对着弟弟勉强一笑:“没事的,事情还没有到毫无回旋的余地。倪律师还会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
“可是……哥……如果真的要坐牢……不……哥……我不能让你替我坐牢。我要去自首,我要去告诉他们撞人的其实是我。”
连家骥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地掉头就往外冲,因为哪怕稍一迟疑,他都会害怕自己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连家骐一个箭步冲过去拦在门口,说:“家骥你冷静一点。事情如果真到了那一地步,你去自首也没有用。就算你把交通肇事罪背过去了,我替你顶罪也照样要扛上包庇罪的罪名,到那时我们兄弟俩就都赔进去了。倒不如就这样,我把所有责任都扛下来,至少你还不会有事。”
“可是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我坐牢呀!”
“好了家骥,先不要说这些话。我会不会坐牢,现在还没有成定论。你先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关于连家骥的交通肇事案究竟会如何结案,连家一家人都紧紧揪着一颗心。不过,在倪律师再一次去找田娟谈话时,终于带回了好消息,她总算答应拿那五十万的赔偿金签和解协议。
连家骐听闻这个消息时犹不敢相信:“真的?她真的答应了?那天她还斩钉截铁地说不要钱的。”
倪律师肯定得不能再肯定地回答他:“当然是真的,因为她终于冷静下来了,不再意气用事,开始认真地考虑自己以后要面临的生活。丈夫已经不在了,她和女儿的生活却还要继续。与其把你送进监狱,不如拿一笔巨额赔偿金来得实惠。”
田娟肯收钱,事情就好办了。因为连家骐事发后主动自首,又积极赔偿被害人家属的经济损失,并得到了被害人家属的谅解,有悔罪表现。综合上述种种,加上律师的大力斡旋,这件事故连家骐最终得以免于刑事处罚。
16
看完长长的报道后,叶田田整个人像被钉在椅子上似的半晌动弹不得。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原来当年的那起车祸背后还有这么一桩隐情。十六岁的高中男生贪玩酿大祸,最后由兄长出面顶罪,为年少不懂事的弟弟承担起后果与责任。
而连家骥在记者会上说的一段话非常诚恳。
“当年我只有十六岁,还是一个未成年人,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就胆怯地、懦弱地、自私地退缩了,让哥哥替我承担责任。现在我二十四岁,已经是成年人了,必须学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八年前因为这件事哥哥替我背了黑锅,八年后,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哥哥再继续把这个黑锅背下去。所以,我回来了,回来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当年的车祸肇事者其实是我,都是我的错,请你们不要再误会我哥哥了。”
看着这番话,叶田田久久地发呆。
整个下午,她根本没有心思搞什么卫生。就一直呆呆坐着,整个人像失重似的感觉没有了重心。那么久、那么深地恨着一个人,突然间,这恨意却落了空,不能再寄托在他身上了。她一时间都有些无所适从。
在她的发呆中,光线一寸寸在屋子里黯淡下去,直至完全消失。整间房都被黑暗彻底笼罩后,她陡然惊觉,该去医院给妈妈打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