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鹄怔住一下,有点跟不上李熙的思路。
却见李熙踌躇着搁下酒杯,继续说:“这不对,这真是不对,元氏这女人不对。玄鹄,你再仔细想想,将元氏在云县与你说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说与我听。”
玄鹄未做他想,闻言当真低头思索了一会,而后说:“这……小殿下会否多虑了?怎么忽然怀疑起元氏?再说事情现在不都已经圆满解决了么?她又没反水。哦,是了,也怪我没说清楚,按照元氏告诉我的话,裴怀恩的人原本该是想把她弄到一个没人地方杀了,可半路却叫迷香放倒,而她一路只顾逃跑,并不曾见到救命恩人的脸。”
李熙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一下一下扣桌。
玄鹄见状便继续说:
“至于那封信,则是她在回来寻我的途中,恰巧又遇见了裴怀恩派去传令的人,那些人不仅饶了她的命,还教她老实本分地与我走,替我作证,所以她才放下心来,回来找到了我。”
玄鹄刚从云县回来不久,对那里发生过的一切琐事记忆清楚,言之凿凿,李熙听见他这样说,却是更加拧紧了眉。
“……就算如此,我也还是觉得不对。”李熙说。
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头脑,故而未曾多想,可如今经玄鹄这么一提,李熙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好像成功得太过顺利了些。
就算不提旁的,单单只说元氏这女人。
一个能在危急关头准确判断形势,仅靠一名没露脸的恩人便让自己转危为安,并对逃亡路线过目不忘,转头就能原路返回,及时在山崖底下把玄鹄救到城里的女人——当然,倒也不能排除是裴怀恩的人帮她找到了玄鹄,可是无论怎么说,她都表现得太冷静了。
这样聪明冷静的一个人,听着倒像是经过特别指点一般,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些杀手的看管下逃出来,甚至不知道她口中那位不肯露面的救命恩人,是否真实存在。
所以总觉得好像是漏掉了点什么——但是漏了什么,又是谁指点了元氏呢?李熙冥思苦想,却想不出。
因为就在这一天,至少在这一刻,李熙原本清醒的头脑正被烈酒麻痹,被突如其来的空虚啃食,被那种终于得以放松的懈怠慢慢吞噬掉他原本该有的一切机敏,这令他再也无暇他顾,更别说仔细去挑元氏话里的错处。
说到底,他今年也才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罢了。
-
同一时刻,冷宫。
荒芜院落中,一捧月华从弯弯曲曲的枯枝间漏下来,在地上映出蛛网似的影,而在这“蛛网”中间,昔日尊贵无比,姿容艳丽的宁贵妃正狼狈地匍匐在地,奋力向上仰着脸,满眼皆是不敢置信。
宁贵妃对面,一身水蓝宫裙的丽嫔眉如远黛,提灯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她,在她身前大约半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来。
此时此刻,丽嫔脸上的笑好温和,让宁贵妃抬眼见了,竟会有一刹那的恍惚,倏尔想起当年她们一同进宫之时。
宁贵妃想起来,她与丽嫔也曾是那样要好的姐妹,她们一同进宫又先后有孕,丽嫔当年更是指着自己的肚子与她起誓,直言日后一定不会与她争,否则就让自己与肚里的孩子一块被雷劈了。
可是后来呢?
后来因为御医的诊断出错,丽嫔并没能如她心里所期盼的那般,顺利诞下一名公主,而是与她一样生了皇子,一样升了嫔位,甚至得到一样的赏赐。
皇子是什么,皇子便意味着可以做皇帝——这让她怎能不怕?
是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丽嫔,她开始争宠,她最终背弃了与丽嫔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承诺,在丽嫔依旧对她毕恭毕敬,全然信任的前提下,怀着对丽嫔的愧疚,一步一步将自己送上尊贵的贵妃之位,距离皇后就只差一步……!
想到这,再加上丽嫔方才与她说的话,宁贵妃的脸色逐渐冷下去。
丽嫔这个恶毒的女人,平日装着不争不抢,恭顺听话,哄得她好苦!
若非如此,当年在她被裴怀恩以元氏要挟时,她又怎么可能想起双亲出身绿林,是在后来才归顺了朝廷的丽嫔,又怎么可能姑且放下对丽嫔的提防,亲自带元氏的画像来寻这女人,妄想对方能动用自己家中在江湖中的残存势力,替她寻人?
可这女人又是怎么做的?
一边对她说裴怀恩将人藏得太深了,实难寻到,一边却又暗暗打听到了元氏的真实身份,并且瞒着他们所有人,将元氏收作了自己的鹰犬,教元氏继续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云县!
一直到今日,直到今日……直到李熙从大沧回来,才派人配合李熙救元氏进京,跪在皇帝面前指证她当年犯下的罪。
……何其可恨!
正恼怒,丽嫔却忽然把灯提到她的面前来,替她扶正发间长簪。
宁贵妃怔住片刻,立即偏头躲过去,恨极了。
“谢文莺!你休要在此惺惺作态!”宁贵妃咬碎了牙,断甲陷进泥里,“你害我至此,现在又来我这装什么慈悲?帮李熙护送元氏回京这件事,难道不是你方才亲口对我承认的吗!”
丽嫔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微蹙起眉,面上隐隐约约地显出来一些、掩饰不住的失望。
良久,等宁贵妃骂累了,丽嫔方才清清冷冷地开口,说:“姐姐,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你既然做下错事,就要让这错事永远烂在你肚子里。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单单只为了找到元氏这条漏网之鱼,便将此事悉数告知那裴怀恩,请他对你施以援手。结果怎么着?闹到最后,元氏反倒成了那姓裴的拿捏你的把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