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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过于强烈的饥饿的时候,一切都可以不去计较。男人低下头来大口大口地吃面,用得发黑的竹筷浸在白瓷大碗里,面汤是乳白色的,浮着一层光亮鲜红的辣椒油和翠嫩的葱花,飘香扑鼻。
“等你回来告诉我一声,爱你。”那个女孩发过来的信息写到。
他觉得疑惑,在陈若谷的人生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女孩可以轻易对他说出“我爱你”这句话,但永远只有他自己和各种VIP会员短信会对自己说:“生日快乐。”
他没有再拿起手机,面前的酸辣小面热气腾腾,装进胃里就感到特别实在。陈若谷感觉吃完这碗面,就是完成了一个生日的仪式。
今天他三十八岁,他也终于感到有些孤独。
4
张美娟感觉到中央C的那个琴键弹跳时的指感有些许晦涩。
国产的珠江钢琴会有一种坚持,它坚持沉重的弹跳力和沉闷的音色,张美娟认为哪怕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调律师也无法去改变一台有着t糟糕音色的珠江。但它也坚持自己突出的优点,比如稳定的击弦机,精细的做工;又比如相比动辄十几万的进口钢琴,两万以内就能拿下的价位是很多初学者的不二选择。
所以她每年要卖出很多台。
2016年,女人的其中一家琴行就开在某所全国重点小学的旁边,从学校大门出来右转两百米就能看一间装修气派的铺面,临街是一整面落地窗玻璃,挂着纯白透明的纱幔,其中一面窗还挂着巨幅的黑白广告画,画中一个混血的小女孩坐在钢琴前演奏,画面旁边用中英双语写着:“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特约合作学校”。
这样的招牌,生意好到让她可以自己去挑选学生。
这是深圳初秋的某天,而异木棉花在街头疯狂地开成一片胭脂红,阳光被这些丰盛的植物分解得支离破碎,再落到琴键上是一种淡淡的金色,像稀释的蜜糖。
如果当时有人从窗边经过,隐约会看到这样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裙的女人,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没有化妆,额头饱满如同一块温润的琢玉。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团甜腻温柔的光线里,演奏的是巴赫三部创意曲的第七章。
可她弹错了几个音符。
苏盛恰好过来琴行,语气有些惊讶:“哎哟,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打扮得像个明艳的文艺青年,左耳垂着的那片白色的羽毛,随着她摇晃的脑袋像小鸟一样要飞起来。
张美娟并没有对自己的闺蜜有所回应,她的心思全在放在琴谱旁边的手机上。如果此时椒图打来电话,她是会去见他的。可手机一直没响,沉默得像一颗冰冷的心脏。
“我有事跟你商量呢。”
“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应付到。
“现在没事了。”
三十岁以后,张美娟变得很有钱。她拥有爱马仕各种颜色的鳄鱼包,用绣着自己名字的高定披肩抵挡风寒,收藏各种稀缺的天然宝石做投资,她甚至花了大钱,在客厅里放了一台白色的古董斯坦威,让自己那只叫妞妞的暹罗猫从琴键上毫不留情地踩过去。
但她没有爱情。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可是已经那么多年了,忍耐和恩慈已是一种惯性的情绪。这种情绪,在每一次她想起椒图的时候就会像拧开了阀门的水闸,哗啦啦地就倒进身体里,填满所有当初被他掏走的那一部分,像是填满了一个洞。
椒图是十年前带着小提琴去牙买加的。
原本计划只是简单的半年游学之旅,直到他在加勒比海洋的西海岸遇到一群玩Reggae的艺术家——当中有一个年轻的混血女孩,她将椒图的中文名字当图腾纹在了自己茶色的腰上,梳着脏辫,穿着极短的T恤跳雷鬼舞。
这些鬼佬想要表达爱意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么粗暴又直接。
黑色的汉字随着她柔韧的腰线在男人的瞳孔里上下起伏若隐若现,那女孩在海风中绽放的笑容和当地盛产的蔗糖一样甜腻。
他从此着迷于这样的崇拜,就轻视了在国内的张美娟。
那时的椒图是个不太得志的小提琴家,他热衷于为自己的小提琴更换各种琴弦,钢丝弦,尼龙弦,羊肠弦,德国的,奥地利的,中国本土的,他不厌其烦地想要找到更适合自己表达的音色。
终于有一天,他也想要换掉张美娟。
“真正的爱情就是尊重对方的选择,而不是自私地强迫对方。人的感情是无法控制的,你说呢?”椒图分手的理由提得很有理有据,逻辑严谨。
“那你还会回来吗?”二十五岁的张美娟坐在出租屋的电脑前,一边流泪一边打字:“我可以过去找你,你不喜欢的,我都愿意改。没有你我真的会死掉的。”
人在某些时期总会犯蠢,张美娟轻易暴露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破绽,为了爱情可以很快放下自尊和原则,不顾一切乞求他能回来。这种失去独立人格的表现,自然是令对方更加轻视。
但人活着也不过是为了有饭吃,有梦做。失去爱情的张美娟并没有去死,她身体强壮,大病一场后很快恢复了过来。
所以她只好焉巴巴地回到科技园的那间办公室里,每天早上九点电脑上的音乐播放器调到新歌排行榜,word文档是一定会打开,她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写乐评以此糊口。这令她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作家,而不是音乐编辑。不同的是作家总是在书写各种喜怒哀乐的故事,张美娟感觉自己的文字里只有冬天。
听说后来,椒图带着那个混血女孩去了波兰,最后又分手娶了一名当地的考古学家,两个人一直没有生育,离婚时他已非常成功,算是在古典音乐界知名的人物了。